心中像是壓著一團(tuán)泡了水的棉絮，又重又堵，季王緊蹙著眉，就這么呆呆地看著徐江菡，一動不動。

    這句話夠她消化一段時間了，她們之間的陳年舊賬，正一筆一筆地被翻出來，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要趕緊打發(fā)走外頭那些鹽務(wù)官員與商人，她同季王的這些爛賬，可以關(guān)上門慢慢算。

    徐江菡繞過季王，從第三層書架上抓起了裝有鑰匙的木盒，徑直往外頭走去。

    徐江菡出了門，喚來了柳漣，吩咐：將這把鑰匙給譚管家，讓他帶著鹽院大人去銀庫。若問起我們，就說王爺身體不舒服，我留下來照顧她。

    是。柳漣應(yīng)道，按照徐江菡的吩咐，她如實將情況轉(zhuǎn)述。

    徐江菡都走了，季王仍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心跳如擂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她細(xì)想一番就知道了。

    她原本以為，萬盛三十年的那個冬日，她將一切都抗了下來，所有的痛苦都僅僅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痛苦。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王妃發(fā)現(xiàn)了她看見了自己的尸體，看見了自己的死狀，她那時該是多么的悲傷與絕望啊

    想到這些，季王的呼吸不順暢了，心像是被一把鈍刀子割過。

    理清楚了沒有？徐江菡回來了，手中提著藥箱，情緒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神態(tài)也恢復(fù)如初，此時正站在兩步之外淡然地看著季王。

    這我大的方向把握住的，小的問題多如牛毛，季王的萬千思緒哽在了喉中，不知該如何宣之于口。

    要是現(xiàn)在沒有理清楚，那就等療完傷再理。徐江菡此時急著為她治傷，可沒有耐心陪她慢慢理順，于是一把拉過季王的衣袖，將她往床榻邊帶去。

    此時的季王哪里還會有反抗，任由王妃帶走，安靜地如同被拿捏住的小雞崽。

    衣服脫了。

    王妃說的話，她也是照做無誤。

    束胸解了，趴床上去。

    整個過程，季王沒有吭一聲，動作麻利，神情順從。

    白皙的背上淤青一片，徐江菡把了脈象，又仔細(xì)看了傷口，最終確定為于外傷。

    外傷比內(nèi)傷好些，只是這外傷牽扯到一些筋骨，醫(yī)治起來也得費上好些功夫。

    趴在床上的季王頭一側(cè)，便看見徐江菡從藥箱里頭拿出了一把的銀針放在矮凳上，嚇得哆嗦了一下，嗚嗚的聲音從她嘴邊冒了出來：阿菡，我不想扎針

    傷得這么重，怎么可以不施針？痛也得忍著。徐江菡嘴上說著，手里還是心軟地給季王背上施了麻藥。

    淤青要用力揉搓才能化開，按照季王方才那個疼法，只怕是自己的手掌剛觸到傷口，她就疼得嗷嗷叫。

    那你施針吧，我忍著。季王鼓起勇氣，難得勇敢了一回，雙手拽住被褥，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zhǔn)備。

    哪里知道她說話的間隙，王妃通淤血的銀針已經(jīng)扎下了十?dāng)?shù)根了，一點都不痛。

    季王扭頭看著徐江菡的動作，瞬間就明白了。她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低低的，語氣越發(fā)的愧疚：萬盛萬盛三十年，你不是南下了么，又又怎會回到昌平山？

    就你的那些小伎倆，你覺得能瞞我多久？

    不是還有和林、和順么？季王有些凄然地笑了。

    他們的智謀隨主人，也不咋地。徐江菡無情吐槽道。

    那你見到我的尸首，有沒有很難過

    豈止是難過，當(dāng)時的徐江菡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子都要被悲傷撕裂了。那一幕場景每想起一次，她都要打一次長久的寒顫。

    察覺到王妃停下了動作，季王將別過去的臉轉(zhuǎn)了回來，趴在手臂上，悶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一句對不起，季王想表達(dá)自己所有的歉意。但這簡單的三個字又不足以承載她所有的歉意

    季王抱著被角，難受地哭了起來。

    徐江菡將最后一根銀針落下，而后在季王身旁躺下，撫著她的小腦袋安慰道：一切都過去了，我們迎來了新的人生，過好現(xiàn)在是對過去最好的交代和彌補。

    季王撲到徐江菡懷中，讓自己復(fù)雜的淚水肆意流淌。

    徐江菡拍著她的肩，不斷地在她耳旁低聲地說著安慰之語。

    哭乏之后，季王睡了過去，也不知是傷心哭暈的，還是麻藥作用太強致使的。

    徐江菡掰過她的臉后，看到的一張哭花了的臉，巴掌大的臉上布著橫七豎八的淚痕。

    她用帕子一點一點地為季王擦去淚痕，盯著睡顏看了半晌之后，她在季王額上印上輕柔的一吻。

    那一場劫難對她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至少讓她體驗過極致的失去，今生再擁有時，她就會倍加的珍惜

    第26章 醍醐灌頂

    大晏八王府坐落在京師街頭最繁華的地段，乃麗妃最受寵時所建，規(guī)模宏大，布局講究，威嚴(yán)氣派。

    王府中的花園名為醉景，大家建造，層巒疊嶂，風(fēng)景秀麗幽深，游于園中猶如漫步于山水之中。

    正直秋日，天氣涼爽，花園景致怡人，八王爺夏容厚坐在石凳上，臉上堆滿了笑，正拿著一把花生逗弄著懷里的小猴：來，乖乖，張嘴。

    花園竹架上還掛著兩只色澤艷麗的鳥兒，鳥兒被馴養(yǎng)得十分乖順，一動不動地站在橫竿上，不吵鬧也不亂飛，睜著好奇的雙眼看著行跡奇怪的人們。

    猴兒也聽人話，主人示意他張開嘴，它就乖乖地把嘴張開，任由他向自己投喂食物。

    八王身旁還坐著一名貌美的女子，女子臉上畫著亮麗活潑的妝容，一雙美眸靈動流轉(zhuǎn)，嘴角時常掛著笑。

    這就是名震京師的襄王妃周氏，在茶樓酒肆添油加醋下，她的嬌蠻性格可謂是人盡皆知。

    厚兒調(diào)皮好動，性子急且易怒，不能找那種溫柔嫻靜的，要找一個能降服他的王妃，哈哈！朕看寧國公家的那個小孫女就不錯。這是萬盛帝夏時雍的原話，只不過是在醉意醺然的時候說下的?；实劢鹂谝怀?，底下的人自然都當(dāng)了真，這門親事就這樣敲定下來了。

    成親后，二人針尖對麥芒，將這個王府乃至整個京城都鬧得雞犬不寧，后來磨合了數(shù)月，漸漸轉(zhuǎn)變成床頭打架床尾和，這樣，夫妻關(guān)系才和諧了下來。素日里的小打小鬧，倒衍生成了情趣，無傷大雅。

    周氏見那猴兒聰明可愛，心也起了逗弄的念頭，她將手里的零嘴撒下，手朝著襄王手中的猴兒伸去：這猴可真聰明，給我抱抱。

    八王的逗弄正在興頭上，有些不愿，但一想起周氏發(fā)火時的脾氣，又趕緊將猴兒遞了過去。自己耳后前兩天被抓的兩爪子，現(xiàn)在還疼著呢。

    小心點。妻管嚴(yán)的混世魔王將自己的愛寵遞了過去。

    文紫，快，拿一個桃子給我。周氏小心地抱著猴兒，喚著貼身婢女給她遞桃子。

    是。文紫聽到呼喚，依依行了一個禮，從果盤上拿起一個桃子，遞到周氏面前：這個桃兒又大又水靈，猴兒肯定會喜歡的。

    你看你看，它吃桃子了。周氏見猴兒吃了桃子，激動地扯住了襄王的前襟，將他的臉拽了過來。

    王妃，看見了，我看見了，不用湊這么近吧襄王這幅逆來順受的模樣恰好落入了匆匆剛來的心腹眼中。

    心腹名為鮑全，跟著襄王身旁多年，晨間收到祿州知府來信后，便匆匆趕到王府來。

    王爺，小的有要事稟報！

    襄王正被王妃懷中的小猴逗得開懷，瞥了一眼在場的人之后，說道：這兒沒有外人，你說吧。

    候在一旁不言不動的文紫聞言，眼波閃了閃。

    王爺，祿州知府來了急信，說祿州百姓沒鹽吃受不了了，三天兩頭聚在衙門前鬧事，知府問您撥去的官鹽什么時候能拿出來賣呢？

    讓那些知府和新來的總商等著，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將鹽搬出來。百姓越急，我們的鹽越好賣，對我們越有利！襄王擺出說教的姿態(tài)。

    可知府大人說，那些暴亂的百姓都鬧到他的府邸里來了，他有些撐不住了

    撐不住也得給本王撐著，多么好的機會，可不能浪費了。百姓要鬧就讓他們鬧，祿州偏僻路難行，消息閉塞，不管怎么鬧，只要那幾個當(dāng)官識相，怎么也不會傳到京師來。馬上就是太子的壽辰了，這件事不能辦砸，鮑全，你多盯著點。

    是！小的這就去給祿州回信。

    心腹鮑全走了，開懷的笑意重新聚在了襄王的臉上，他繼續(xù)逗弄這猴兒：來，乖乖，不要吃桃子了，吃根香蕉吧。

    他是上位者，不懂下位者的疾苦。一句重達(dá)千斤的話壓了下來，他手下的那一撥人絲毫不敢違逆。

    他全然不知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說出口的話將會給百姓帶來多大的磨難。

    ***

    乾清宮內(nèi)，萬盛帝坐在龍椅上，身子半靠著椅背聽著兵部尚書裴泳的稟報，發(fā)白的眉皺得很緊。

    陛下，前夜一股瓦剌勢力襲擊我境程家村，屠盡程家村百姓，還在村中留下了大不敬之語，這是快馬傳入京中的奏報，請陛下過目。

    司禮監(jiān)掌印李奎接過折子，往龍座上送去。

    萬盛帝看罷，狠狠的一排桌案，怒道：反了！反了！這群人真是反了！求和的時候說得那么好聽，現(xiàn)在又生了另一幅面孔。好處都讓他們占盡了，我大晏的顏面何在？

    陛下息怒！這幾年大晏邊軍cao練不懈，武力絲毫不減，神機營厲害的兵器層出不窮，我們只可能勝，不可能??！臣請求出戰(zhàn)！大將軍衛(wèi)洪鐘跪地抱拳道。

    好！萬盛帝豪邁一聲吼，好似在疏解心中的怒氣：衛(wèi)卿，軍餉、兵器，你要多少朕給你多少，朕只有一個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滅了他們，還我大晏邊境安寧，揚我國威！

    臣遵旨！

    ***

    一直維持趴著睡的姿勢的季王翻了一個身，腦袋沿著軟枕滾了半圈，背部一翻就舒服地枕在了柔軟的褥子上，壓抑著的呼吸與心跳瞬間變得暢快。

    本該是舒舒服服的一個翻身，卻將迷糊中的季王嚇得打了一個激靈。她突然睜開雙眸，潸潸冷汗冒了出來，她伸手摸向后背，好在那兒空無一物，上頭的銀針已經(jīng)拔光了，只是虛驚一場。

    不然她這一個翻身，后果真真是不堪設(shè)想

    這一情況，徐江菡也料到了，季王睡著之后，她在她身旁守了一個時辰，后來將銀針拔出后才敢走開，此時她正在偏殿忙碌，還不知她的小瞎子已經(jīng)轉(zhuǎn)醒。

    季王扭了扭肩膀，神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部不痛了，王妃的醫(yī)術(shù)竟如此之好！高興之余，季王多了扭了幾下身子，一種奇怪的感覺自下而上地蔓延，她發(fā)現(xiàn)此時的自己竟不著寸縷。

    衣服呢？衣服怎么不見了？身旁有沒有其他人？季王如臨大敵，拉過被子將自己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而后一雙警惕的眸子從被褥中探了出來，仔細(xì)地打量著四周。

    床榻周圍的紗帳被放下了，未合緊的縫隙中僅能窺看到房間的一角，季王不能辨明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偌大的寢殿里只有她一個人，啊不，還有一個人，季王從那一晃而過的衣角辨認(rèn)出了那個人的身份。

    是王妃！

    王妃！季王雙眸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她壓低聲音喚了一聲，想將她叫到自己身旁來?？赏蹂剖敲β担箾]有聽到她的呼喚，還在折騰著手頭的事情。

    她這廂都要火燒眉毛了呦！

    王妃！季王從被褥中解放出自己的雙唇，用著更大的聲音喊了一聲，喊往之后被子一蓋，身子往里頭縮得更多了。

    其實頭下王妃就聽見了，只是她想逗逗小瞎子，故意裝作沒聽見而已。第二次，她都用那么大的聲音呼喚自己，自己再裝作沒聽見，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她從門后探出頭來，啊？了一聲，接著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柔聲道：醒了？

    季王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激動地狂點頭：醒了醒了，剛醒的。還好屋里頭的人是她的王妃，而不是別人，這讓季王大大松了一口氣。

    見徐江菡朝著自己走來，季王趕緊問道：王妃，我的衣服呢？

    徐江菡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嘴角勾著笑道：衣服嘛，自然在衣柜里頭了。

    王妃能幫我拿一下嗎？季王朝著她擠了擠眼：拿到這里來。

    可以。徐江菡撩開紗帳，走到了季王的身旁。季王還沒來得及高興，只聽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臣妾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王爺不能再裝瞎了。徐江菡在床榻邊緣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為什么？季王還沒將自己的整個打算都告訴王妃呢，此時聽她這么說，有些不明就里：王妃都不好奇我為什么要裝瞎嗎？

    不好奇。沒有絲毫拐彎的三個字讓季王癟了嘴，隨即她補充道：因為我知道。

    季王驚訝了：王妃如何知道？

    就你的這點小心思，我哪里會看不明白。你是想借裝瞎，讓信王欠下人情，來日他登基了，盼著他念及恩情，對季王一脈不會大肆殺怒?？沙兼髅靼装椎母嬖V你，這是白日做夢。信王若是再登皇位，還是會對我們痛下殺手的。

    痛下殺手四個字，徐江菡咬得很嚴(yán)重，她神色肅然，無半分開玩笑之意。

    季王怔住了，辯駁道：可現(xiàn)在信王兄對我很好啊。

    他待你好因為現(xiàn)在他是臣，來日他若為君，就大不一樣了。難不成前世的信王對殿下不好么？后來登基之后連幾十年的兄弟之情都不認(rèn)，殿下還企盼著這么一點小小的恩情就能綁住他？

    被徐江菡這么一指教，季王可謂是醍醐灌頂，訥訥地張著嘴一動不動。

    殿下可知于我們來說，唯一的自救之法是什么嗎？

    季王回過神來，盯著徐江菡的臉問道：什么？

    徐江菡將唇覆在季王的耳旁，一字一字，不疾不徐的說：那就是王爺自己當(dāng)皇帝，讓他們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