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陵剛換了常服，父親找上門。

    “宮中近日如何？”段博腴不計較先前的頂撞，開門見山提問。

    兩人在茶案一左一右落座，案上隨時都有新鮮的瓜果、糕點，香甜的綠豆流心糕還是溫?zé)岬?。為了維持這面子上的開銷，丞相每個月都試圖用各種手段增加入賬。

    段延陵心中冷笑，他爹嫌棄他在梁珩身邊做事，卻也不得不向他打聽宮中三宦與皇帝的動向。

    “和往常一樣，仇致遠拘著他，他自己總想往外跑?！?/br>
    “你是不是把解綾館的事告訴他了？”段相問，“管事的向我匯報，皇帝經(jīng)常去館里?！?/br>
    段博腴冷冷一牽唇角：“用得著我告訴他？梁珩又不傻，解綾館里三教九流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你們封鎖他的耳目，想讓他在宮里做個傀儡，他還不能自己想辦法嗎？”

    段相莫名其妙：“沖你爹作什么？”

    段延陵不說話，老老實實把頭低下去。

    段相道：“怕你年紀(jì)輕，辦事不牢，所以多提點叮囑你。有些事能說，有些事不能說。你以為是在和別人坦誠相待，事實卻是交淺言深，只會惹來忌憚。”

    段延陵彬彬有禮，問他爹：“這是您的處世之道嗎？”

    段相看著兒子，微笑不語，段延陵知道他這樣便是有些生氣了。段相的脾氣，不與他朝夕相處，等閑是摸不透的。有時他做出嚴(yán)厲樣子，實際無足輕重，有時說得云淡風(fēng)輕，實則再得不到滿意的回答，丞相就要罰人了。

    “兒子謹(jǐn)記，”他忽然又想起今早臨走前發(fā)生的事，“梁珩找來將作大匠，命其打造一塊腰牌。與我這一塊制式相同，上刻鳳闕臺。但沒說是給誰的。”

    章儀宮金鑾殿前左天祿右鳳闕，天祿閣的衛(wèi)隊由段延陵率領(lǐng)，封官左都侯，鳳闕臺的衛(wèi)隊則一直沒有隊長，右都侯的位置從設(shè)立之初就空缺。

    本來官家子弟里和梁珩關(guān)系好的有幾個，怎奈都不堪重任，平時訓(xùn)練都要段延陵監(jiān)督，怎好叫他們?nèi)ケO(jiān)督別人？那不如全隊混官餉算了。加之連軫自那以后總是顛三倒四、稀里糊涂，也不能指望他。

    閣衛(wèi)與臺衛(wèi)都是段延陵協(xié)助cao持起來的，按照段的意思，兩邊都交給自己管也合乎情理。段相說，這是因為梁珩對他有所保留，因此要留下臺衛(wèi)以制衡。

    那么現(xiàn)在，是梁珩心目中，能夠制衡段延陵的人選出現(xiàn)了嗎？

    “你留意到他和身邊哪些人走得近？”段相問。

    段延陵面無表情：“那個殘廢又啞巴的太監(jiān)？”

    段相啞然。

    想也知道，梁珩身邊除了仇致遠、牛仕達、童方的鷹犬，還能有誰。

    “可能是鄒昉，”段延陵猜測，“從前他兩人玩得好，鄒昉又被梁珩安排在臺衛(wèi)?！?/br>
    段相想起來：“鄒清的遺孤？”

    自從鄒太傅被一紙召令嚇?biāo)兰抑?，鄒家就從朝野中隱沒了，幾乎沒人再提起。想不到他兒子鄒昉如今做了天子近衛(wèi)。

    “總之你多留心，”段相起身，臨走又囑咐兒子，“別老和你弟過不去，都是一家人，面上未免難看。”

    段延陵冷冷一笑。

    幾日后，天祿閣。

    仇致遠拿來敷衍梁珩的選官名錄，反叫梁珩自己想辦法把其中各人來歷摸得一清二楚。美其名曰從《人物品藻》中選擇，實則各地舉薦人才的官員背地里與三宦都有或多或少的關(guān)聯(lián)，毋寧說這份名錄是想法設(shè)法要將三宦的心腹送去接管汝陽。

    想必也與單官的意思有關(guān)。單官雖早已老退，好歹當(dāng)年也是一手提拔三宦的前輩，且地方勢力不容小覷，三宦也要仰其鼻息。送自己人去上任，方便與單官勾兌，兩相借勢。

    梁珩心知肚明，大筆一揮，全批了個不予錄用，送回丞相府，讓丞相手下長史們再議人選。

    短時間內(nèi)還沒人來找他麻煩。前天領(lǐng)了任務(wù)的將作大匠前來，將刻制的腰牌呈給梁珩。

    天祿閣造型規(guī)矩，是座樸素的六角重檐閣，刻在腰牌上也不顯山不露水。鳳闕臺則飛檐掛角、斗拱雄大，正脊立一只銅鳳凰，口叼寶珠展翅高飛，匠官技藝高超，將那鳳凰刻畫得入木三分。梁珩喜歡得不行。

    “你去把鄒昉叫來?！绷虹穹愿佬胖荨?/br>
    鄒昉正在宮中，很快到了。

    梁珩將腰牌并一頁封官黃帛交給他——國之金璽失竊后，皇帝干脆都不蓋璽印了——“你去南閭里鄧家，交給里面的人。”

    鄒昉認(rèn)得腰牌上的鳳闕臺，當(dāng)即十分鄭重，領(lǐng)了腰牌退下。

    信州眼神規(guī)規(guī)矩矩不亂瞟，但神色隱約是有些擔(dān)心。梁珩笑瞇瞇同他說：“等你見到他，就知道我沒有發(fā)瘋?！?/br>
    信州不言不語，眉心隱晦地打褶。

    然而當(dāng)天并沒有外人進入章儀宮。

    翌日也沒有。

    到得四天后，還是沒人前來。梁珩那塊金貴的腰牌真是rou包子打了狗。他甚至察覺到信州看自己的目光飽含同情與傷感——同情他這個陷入自己臆想的瘋子，傷感從小看著長大的主子落到這慘境。

    梁珩：“……”

    梁珩心想，識相點，別逼我親自八抬大轎去請你！

    鄧家。

    冬日晴好，檐廊厚簾卷起，光陰灑金一般。階下蕓草冒芽，沈育曲一條腿坐在階前，橫劍在膝，二協(xié)抽出一截，寒光颯然抹過眉間。他披一條毛毯，拿手帕擦拭劍身，手邊一指不到的距離放著一塊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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