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梁國氏族也被邀請，東梁侯沒有露面，倒是世子霸出現(xiàn)在宴會上，同兩國氏族談笑風(fēng)生，絲毫不見尷尬和局促。遇到嘲諷和輕視，照樣一笑而過，表現(xiàn)得可圈可點(diǎn)，不落任何把柄。

    “君上，需小心此人?！毖蝠┥钪O政治手腕，近些年有些頭腦不清，時常出昏招，但他看人很準(zhǔn)，尤其是陰狠狡詐的小人。

    “能屈能伸，遇諷不怒，笑臉相對。這樣的人的確該小心。”欒會頷首道。

    郅玄看向世子霸，對方也恰好看過來，因為飲了酒的關(guān)系，眼尾暈染淺紅，俊雅的面容竟帶上幾分魅意。

    郅玄笑著舉盞，世子霸立即回敬，姿態(tài)畢恭畢敬，沒露出任何破綻。

    無懈可擊。

    郅玄瞇起雙眼，將盞中果酒一飲而盡。

    的確應(yīng)該小心。

    宴畢，氏族們陸續(xù)離席。

    西原國氏族返回大帳，繼續(xù)商討給中都城上書。打下東都城不算結(jié)束，接下來的事情更為麻煩。

    東梁國氏族回到城內(nèi)，如同吃下一顆定心丸，終于能睡個好覺。

    世子霸去而復(fù)返，再次請見郅玄。

    郅玄感到奇怪，召他入帳，想看看對方究竟是何目的。

    和宴上不同，世子霸取下發(fā)冠，一頭青絲垂過腰際，額旁點(diǎn)綴珍珠，同耳上玉飾交相輝映。一身廣袖青袍，腰間束玉帶，帶下垂落數(shù)枚玉環(huán)，行走間發(fā)出琳瑯之音。

    停在郅玄面前，世子霸拱手行禮。

    袖擺輕動，氣質(zhì)飄然如仙，身姿蒼勁如松。

    郅玄必須承認(rèn)，不管其人如何，就外表而言，世子霸的確是班形秀出，少有出其左右者。

    “世子何事？”郅玄開口，同時請世子霸落座。

    世子霸上前兩步，沒有回答郅玄的疑問，淺笑道：“君侯，我美乎？”

    聽聞此言，郅玄先是一愣，隨即心頭一沉，看向世子霸，眸中透出冰寒。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世子霸匆匆離開大帳，為節(jié)省時間，棄車策馬趕往城內(nèi)。

    國君府傳來消息，幽禁的東梁侯突然重病，看樣子像是中毒。府內(nèi)的醫(yī)全都診過，斷言他命不久矣。

    毒來自南幽國，深藏在府內(nèi)，除東梁侯外無人知曉。

    毒發(fā)時十分痛苦，卻不會立即死去。趁這段時間，東梁侯下旨召集群臣，將除世子霸外的兒子全部叫到身邊，所圖為何不言而喻。

    諸侯臨終之前，大多會給人王上表，由宗人送往中都城。

    表書寫完當(dāng)場密封，任何人不得插手。

    西原侯也曾上表，只是當(dāng)時情況特殊，加上渣爹雖渣，終歸不會將私心凌駕國家利益之上，才沒鬧出任何亂子。

    東梁侯則不然。

    國戰(zhàn)大敗，被逼迫出城投降，對他而言都是奇恥大辱。戰(zhàn)后被困府內(nèi)，出入不得自由，名為保護(hù)實(shí)同軟禁沒有區(qū)別。

    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一國之君早晚淪為囚犯。

    東梁侯手握大權(quán)幾十載，不愿接受這樣的命運(yùn)。與其茍活，寧愿用命拉上仇人墊背。

    早在城頭之時，他就有意自刎，結(jié)果未能如愿?；氐絿直卉浗词厮娜耸鞘雷影园才?，很難找出破綻。

    如果東梁侯懦弱一些，愿意接受命運(yùn)，今后醉生夢死，未嘗不能多活幾年，國君的位置也能繼續(xù)保留。

    可他不愿如此。

    堂堂一國國君，死不可懼，茍且偷生才是恥辱！

    東梁侯自知狡詐多疑，非是光明磊落之輩。但他不愿淪為傀儡，更不愿舍棄尊嚴(yán)只為保命。

    梁氏先祖不能容他，他也絕不會讓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毒藥本不是為自己準(zhǔn)備，卻陰差陽錯成了讓他擺脫囚徒命運(yùn)的關(guān)鍵。

    服下毒藥的瞬間，火燒般的痛感蔓延胸腔，沿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無法站立，踉蹌著倒在地上。

    侍人聽到動靜，目睹室內(nèi)情形，心知大事不妙，當(dāng)場魂飛魄散。

    醫(yī)被急召而來，診斷之后臉色慘白，對視一眼，都知東梁侯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為避免東梁侯自戕，世子霸和羲河做了各種防備，在軟禁他的地方，連一件銳器都找不到，刀筆都被收走。萬沒想到東梁侯還藏著毒藥，找到機(jī)會避人服下。

    躺在榻上，東梁侯雙手顫抖，既是疼痛也是興奮。

    在混亂和焦灼中，東梁侯瞪大雙眼，眼球布滿血絲。同人對視時，目光亮得極不正常，透出無盡的瘋狂，令人脊背發(fā)寒。

    氏族們很快得到消息，無不駭然，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事情要糟！

    消息傳到城外大營，世子霸臉色急變，顧不得之前的計劃，匆匆向郅玄告辭，飛馬趕回城內(nèi)。

    幸虧他離開得及時，若不然，郅玄會命人將他拖走，直接丟出大營。

    世子霸離開后，粟虎等人聞訊前來，都是面有急色。

    “東梁侯薨，中都城恐會插手?！狈毒w道。

    帳中之人都知郅玄計劃，如果事情順利，攻占的土地不必歸還，人口、良田和牛羊都將內(nèi)部消化。

    但這有個前提，東都城不能生變。

    東梁侯突然服毒，眼看活不成，事情變得棘手。

    諸侯臨終上表不能攔截，表書內(nèi)容不能私窺，這令郅玄十分被動。以東梁侯的性格作風(fēng)，會在上表中寫些什么，不用想就知道。

    如果中都城趁機(jī)插手，事情會變得很難處理。

    “君上，是否派人入城？”羊皓開口道。他所謂的派人入城絕不是問候。必要地話，他不介意派出死士，只要能解面前危局。

    “不必?！臂ばu頭，單手搭在案上，一下接一下敲擊手指，聲音逐漸變得規(guī)律，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這份表書送不出，無需諸君動手?！?/br>
    粟虎等人面露疑惑，不解郅玄為何如此斷言。

    郅玄冷笑一聲，世子霸回城，注定東梁侯計劃落空。

    如羊皓所言，此人能屈能伸，行事完全沒有底線。之前發(fā)生在大帳中的事，郅玄不打算告知旁人，以免橫生枝節(jié)。通過這件事，他徹底摸清了世子霸的性情。

    為能達(dá)成目的，此人可以不擇手段。

    表面清風(fēng)朗月，翩翩佳公子，背地里卻能卑躬屈膝，不在乎任何顏面。

    想起世子霸言行，郅玄不由得皺緊眉心，厭惡和警惕交織攀升，表情隨之發(fā)生變化。落在粟虎等人眼中，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滿心費(fèi)解。

    只是厭惡歸厭惡，想要徹底消化拿下的土地，郅玄不能動世子霸，還要設(shè)法讓他上位。

    東梁侯氣數(shù)已盡，如風(fēng)中秉燭，隨時會咽下最后一口氣。

    兩國暫時休戰(zhàn)，戰(zhàn)后安排剛剛開始。西原國要吞下全部戰(zhàn)利品，必須有東梁國配合，否則事情會陷入扯皮，比戰(zhàn)場交鋒還要麻煩。

    東梁侯不死，東梁氏族為避免遭到報復(fù)，必然會有所取舍，方便郅玄的計劃執(zhí)行。

    不想東梁侯服毒，命不久矣。繼任者就變得十分重要。如果新一任國君不愿合作，想方設(shè)法進(jìn)行阻撓，東梁氏族難免搖擺。

    已經(jīng)死了一任國君，短期內(nèi)再死一個，不管是不是郅玄動手，他都難辭其咎。黑鍋扣下來，對他本人和西原國的名聲極其不利。

    一旦為千夫所指，之前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將白費(fèi)。

    沒人會記得這場國戰(zhàn)的起因，只會認(rèn)定郅玄狂傲暴虐，肆意踐踏氏族尊嚴(yán)，對他國國君想殺就殺，血親也不例外。

    西原國的確強(qiáng)大，卻沒強(qiáng)到能無視中都城和天下諸侯。或許將來會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現(xiàn)在。

    郅玄的擔(dān)心也是卿大夫們所想。

    君臣在帳中商議，不忘派人前往城內(nèi)。但不是羊皓的死士，而是一名中大夫，攜郅玄旨意前去探望東梁侯。

    “軍中有醫(yī)，擅解毒。”

    打著這樣的名號，中大夫一路暢行無阻，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抵達(dá)國君府，立即被恭敬迎入府內(nèi)。

    彼時，東梁侯陷入彌留之際，強(qiáng)撐著發(fā)下口諭，命人攜表書前往中都城，盡速呈于人王。

    史官守在室內(nèi)，忠實(shí)記錄東梁侯的每一句話。

    世子霸趕到時，表書尚未送出，被他當(dāng)面攔截。

    “逆子！”

    見他手持封好的竹簡走入室內(nèi)，東梁侯眥目欲裂，大口喘著粗氣，竟當(dāng)場嘔出血來。

    世子霸不為所動，即使史官在場也不做任何遮掩。

    “諸君，此表送出，可知下場如何？”

    世子霸一邊說，一邊劃開竹簡上的蠟封，全然不顧東梁侯的怒罵，當(dāng)著眾人的面看過一遍，嘴角掀起一抹冷笑，也不說出其中內(nèi)容，直接命侍人移來火盆。

    看出他要做什么，東梁侯不知哪里生出力氣，竟從榻上撲了下來。幸虧侍人攙扶，否則會重重摔在地上。

    有氏族心存不忍，對世子霸的行為不贊同，上前一步想要開口，立即被身邊人牢牢按住。

    “噤聲！”

    世子霸掃視眾人，目光在史官身上停留片刻，任由對方奮筆疾書，沒有半點(diǎn)阻攔的意圖，好似根本不在意。

    火盆移來，橘紅的火光跳躍，照亮世子霸的長袍下擺。繡在衣料上的銀線泛起光芒，似水波流動，清晰映入眾人眼簾。

    世子霸將竹簡舉到火盆上方，視線對上東梁侯，手指緩緩松開。

    “你敢！”東梁侯怒喝。

    世子霸毫不在意，往昔的唯唯諾諾隨著躥起的火光徹底湮滅。在竹簡被火焰吞噬的剎那，偽裝的親情也消失無蹤。

    沒有一名氏族開口。

    目睹表書落入火盆，竹簡逐漸變得焦黑，染血的字跡被火舌舔舐，卿大夫們陷入詭異的沉默。自始至終沒人發(fā)出聲音，直至火盆內(nèi)只剩下飛灰。

    伴著火焰焚盡，東梁侯僅存的希望被掐滅，國君的威嚴(yán)終成虛幻，被他的兒子碾得粉碎。

    踩著飛落在地的灰燼，世子霸和群臣結(jié)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