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彧轉(zhuǎn)臉看向黑沉沉的湖面，說：“等天亮了，把尸體埋在那邊吧，風(fēng)景好?！?/br>
    艾莉卡頰邊露著酒窩，“死都死了，埋哪里不一樣。對了，另一個呢？”

    她問的郁臻。杜彧答：“在睡覺?！?/br>
    “荒郊野嶺也睡得著？你還是把他叫醒回來睡比較好?！?/br>
    營地人多，火更亮，集中互相照應(yīng)比分散安全。

    杜彧回到湖邊，郁臻還在睡著。他摘了一根草，葉尖搔弄對方的眉心，喚道：“醒一醒，天亮了。”

    跳躍的火光流曳在人的臉上，郁臻依舊閉著眼，耷拉的眼睫毛很翹，卻未曾顫動分毫。

    杜彧扔開草，想上手捏對方的兩腮，手指觸碰到一片溫涼。

    他意識到什么，轉(zhuǎn)移手指去探了探鼻息——

    沒有呼吸。

    杜彧收緊五指，扛住顫抖的神經(jīng)，緩慢地拉開了睡袋的拉鏈……

    一叢茂密蔥郁的藤蔓冒出了頭，枝葉晃動。郁臻身體胸以下的部位被交纏的綠色根莖盤繞著，像裹了一層嚴(yán)密的網(wǎng)膜。

    杜彧扒開睡袋，將人完整拖出，發(fā)覺那具身軀自胸到腿皆被藤蔓緊密包裹，小巧的水滴狀葉子下是密密麻麻的根須交織，看不到一寸皮膚和衣物。

    他的胸口生出一股激烈鈍痛，溺水的窒息感漫過筆尖，眼眶充盈著濕漉漉的酸澀guntang。

    幾乎只花費了一秒，他便找到起因——黑暗的草叢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致命危險。

    郁臻含入受傷手指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反復(fù)回閃放映。

    他不想去拷問自己或其他人，為什么不更加謹(jǐn)慎，為什么要來到這片森林，又為什么非得下車不可。

    那是無用的反思。

    他并不悲傷，只是靈魂像被刀鋸從中切開，一分為二，巨大的缺失和空虛淹沒了他，力氣一同被抽空，腳步變得輕飄無實感。

    杜彧如同夢游般回到營地，他找到一把尺寸最大的刀，忽略艾莉卡以及外界的所有聲音，走過那漆黑的20米，來到被植物吞噬的rou身旁。

    開始切割。

    他要剖開這些植物，從堅硬的根莖繭殼里剝出對方原來的身體。

    他無法阻止死亡，但希望至少以世俗的方式埋葬每一個死去的人。

    這些靠吸取人血為生的寄生植物盡管柔軟，韌性卻不可估量，當(dāng)它們交結(jié)成網(wǎng)，硬度堪比樹木。

    杜彧只能一刀一刀地扎進去，挑開薄弱的脈絡(luò)，再一片片削落它們，綠油油的漿液淋在他的手心里，很滑，類似血的觸感，除了它是涼的。

    中途他停下咳嗽了很多次，有一團淤血積壓在他心頭——他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在切割自己的內(nèi)臟，排不出的污血便只能匯成一汪壓迫心房，痛到極致后變成一種遲鈍的堵塞感。

    “別割了?！卑蚩ㄔ诓恢挥X中走到他身后，“他被吃掉了?！?/br>
    杜彧低頭看，手中的刀刃已經(jīng)將虬結(jié)的藤蔓根莖挑穿到一個足以刺破人體的深度，如果植物里包裹的是rou身，那他現(xiàn)在割一定是人的血rou。

    可是并沒有，根莖深處依然是纏繞的根莖。

    里面的人已經(jīng)徹徹底底消失了。

    被吃掉了。

    杜彧胃里劇烈抽搐，他猛地撲到旁邊，撕心裂肺的干嘔，像是要把腹腔內(nèi)破碎的肝膽肚腸一并吐出來。

    但他的身體里也沒什么都沒有。

    他聽說過有一種酷刑，能讓人死得極度痛苦，是用一根木樁貫穿人的身體，再把木樁埋到地里，人不會立刻死，而是在失血和疼痛的折磨中一點點感受生命流逝。

    杜彧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是那被串在木樁上的將死之人。

    不是他失去了郁臻，他們才認識不久，談不上得到或失去；是他記憶、夢境、幻覺……什么都好，那些重疊的虛幻的多重時空里的每一個他，同時失去了陪伴在身邊的人。

    他還很年輕，在過去的成長中受過的僅僅是些皮rou傷，也疼，但總能恢復(fù)長好。

    這一次卻猶如被奪走了二分之一的自己，再也長不回來了。

    以他的經(jīng)歷，甚至無法解析這痛苦的來源和構(gòu)成，在他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并沒有愛過什么人，也沒有被什么人愛過。

    ——那為什么還是這么痛呢？

    連這困惑而不得解的苦悶，也成為痛苦的一部分，把他撕成粉碎。

    這個世界沒有神，于是他抱住了那具殘缺的軀體?！芷嫣?，數(shù)不清的新生藤蔓連接著破損的血rou之軀，一邊死亡腐朽，一邊生機盎然。

    他問那顆依然漂亮的頭顱：

    ——你能不能醒過來，告訴我？

    ***

    人在夢中有強烈情緒波動時，意識也會控制大腦作出同等的生理反應(yīng)。

    比如流眼淚。

    杜彧的臉頰邊有溫?zé)岬难蹨I劃過，緊接著他便從噩夢中蘇醒。

    或許驚醒和逃跑一樣，都是對恐懼的規(guī)避反應(yīng)。

    他是靠在墻邊睡著的，手里還握著筆和速寫手記本，房間還是那間冷清的石室，門邊堆著小山高的廢鐵桌椅。

    是夢啊。

    他們?nèi)员磺艚谏衬畮r層下的幽冷之地，外面是不知死活的人群，和嗜殺的異種生物。

    杜彧疲憊地坐直身，扶著額頭道：“我做夢，夢見你被感染，變成一堆植物?！?/br>
    然而沒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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