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何天按捺住了擊案的沖動(dòng)，“可是……到底為的什么呀？”

    “你說孟觀有大才——你咋叫她相信呢？孟觀資格淺，用孟觀，大伙兒必定說，孟叔時(shí)能夠持節(jié)專斷、統(tǒng)領(lǐng)大軍，自然因?yàn)樗腔屎笥H信的緣故！孟觀若打敗了，大伙兒必定說，此皆皇后私心自用、任人唯親之過！”

    “現(xiàn)在是啥時(shí)候？剛剛出了阿謐和成都王那檔子事！之前，還有檔子大娘子和太子的事！這種時(shí)候，怎敢再拿自己人去打敗仗？孟觀若打了敗仗，怕是真有人要‘廢后’了！”

    “我明白了，這個(gè)敗仗，若是梁王打的，就不能怪到皇后頭上了？”

    “對呀！還有，梁王若打了敗仗，入京之后，就神氣不起來了罷？他那個(gè)‘錄尚書事’，也就是個(gè)擺設(shè)了罷？”

    我去……

    阿舞繼續(xù)說道，“趙王敗了，梁王又?jǐn)。倥擅嫌^出去，就算打了敗仗，彼時(shí)，阿謐和成都王的事兒的風(fēng)頭，已經(jīng)過去啦！”

    頓一頓，“最重要的是，一來呢，彼時(shí)，孟觀領(lǐng)軍，叫做‘起于危難之際’——不計(jì)一己之利害，勇赴國難！二來呢，趙王、梁王，那是兩個(gè)皇叔祖?。∷麄兌嫁k不下來的差使，憑啥要一定要孟觀這個(gè)小將辦的下來？”

    “就是說，即便敗了，也不好怪皇后，不好罪孟觀？”

    “對啦！”

    頓一頓，“萬一若打勝了，有兩個(gè)皇叔祖在前頭比著，那不就成曠世奇功了嗎？”

    這個(gè)邏輯……特么滿分呀！

    可是，這套東東，怎可能是皇后一個(gè)人想出來的？

    若不干賈模的事，那是誰？

    郭彰？不可能！

    其中關(guān)節(jié)，有連我都沒想到的，那個(gè)笨蛋，哪里想的到？

    當(dāng)然，所謂“連我都沒想到”，是因?yàn)槲沂钦驹趪叶腔屎髠€(gè)人立場來想事情的；必以皇后一人利益為依歸而無視國家利益，軍士性命、黎庶膏血，皆一文不值，才能想出這套東東來！

    但無論如何，皇后的背后，一定還有人！

    是誰？

    除非賈模裝模做樣——可是，不像啊！也沒必要??！

    何天定定神，“召趙王進(jìn)京，又是咋回事？”

    “趙王給皇后寫了一封長信，信里說什么，我是沒看到，但她看過信的神情，我是看到了——眉飛色舞、興高采烈！還說了句，‘總算有個(gè)有良心的了！”

    頓了頓，冷笑著，“這位皇叔祖都說了啥，何侯洞鑒世事人心，猜不猜的出來呀？”

    何天默然，半響，慢吞吞的說道，“無非諂諛逢迎、效忠輸誠、甚或指天誓日而已。”

    “對啦！你想想，大娘子出事在前，阿謐出事在后，宗室對皇后，正不耐煩的緊，皇后這些天的日子，過的心驚膽戰(zhàn)，這個(gè)時(shí)候，突然有一位皇叔祖跳了出來，高聲說，殿下英明！德邁三皇、功過五帝！老臣愿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若有虛言、天打雷劈、豬狗不食！哎，你猜猜，皇后會(huì)怎樣？”

    何天苦笑，“他那封信，你真沒看過嗎？”

    阿舞嫣然一笑，“什么‘諂諛逢迎、效忠輸誠、甚或指天誓日’，不就這一套？誰還不會(huì)呀？”

    何天無語，半響，長嘆一聲。

    *

    事實(shí)證明，不詳?shù)念A(yù)感，總是正確的。

    梁王果然沒殺孫秀。

    事情根本就沒到趙王許還是不許那一步，梁王有個(gè)舍人，叫做辛冉，跟孫秀同為瑯琊郡人，辛冉在梁王面前，還算說的上話，孫秀備了厚禮，走辛冉的門路，辛冉乃在梁王面前力陳，“氐、羌自反，非秀之罪。”梁王便抬抬手，輕輕放過了孫秀。

    辛冉的話，梁王真信還是假信，不可考，也不重要，更大的可能性，他殺孫秀的承諾，不過敷衍張華，其實(shí)并不愿為了一個(gè)“嬖人”而同自己的親弟弟交惡吧！

    辛冉的話，不過是給了他個(gè)臺(tái)階下而已。

    至于戰(zhàn)事，梁王甫一接過指揮權(quán)，就打了一個(gè)大敗仗，而且，是性質(zhì)非常惡劣的一場敗仗。

    彼時(shí)，建威將軍周處隸安西將軍夏侯駿，也即間接隸屬“都督關(guān)中諸軍事”的梁王，梁王指揮諸軍，進(jìn)剿齊萬年，命周處為先驅(qū)，對齊萬年發(fā)動(dòng)攻擊。

    周處這個(gè)名字是不是很熟悉？對了，就是“周處除三害”的那位周處了。

    聞朝廷大軍至，圍攻涇陽的齊萬年收縮兵力，屯梁山，嚴(yán)陣以待。

    齊萬年的兵力，七萬；而周處，梁王只給了他五千兵，不但一水兒的老弱，還是一支孤軍——梁王大軍，距梁山很遠(yuǎn)，也就是說，周處沒有后援。

    何以如此？

    周處做過御史中丞，彈劾不避權(quán)戚，梁王嘗違法，周處按劾之——梁王這是修舊怨來了。

    這個(gè)情形，連敵人都看明白了。

    齊萬年說，“周府君嘗為新平太守，忠直勇果，有文武才，若專斷而來，不可當(dāng)也！然彼吳人，有仇無援，今既受制于人，一戰(zhàn)成禽耳！”

    新平在雍州東北，是個(gè)小郡，毗鄰北地郡，也就是說，周處做過他的對手的父母官。

    他的好處，連敵人都記得。

    周處自己，更加清楚局勢之惡劣，力陳，“軍無后繼，必?cái)?！不徒亡身，更為國取恥也！”

    司馬肜、夏侯駿皆不聽，逼遣之。

    終于，周處與叛軍相遇于六陌，周處軍士未食而梁王促令速進(jìn)。

    周處寫下一詩：“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美梁黍，期待能善終?！比缓螅瑮壒P上馬，揮軍直進(jìn)。

    于是大戰(zhàn)，自旦至暮，弦絕矢盡，救兵不至。

    左右勸周處退，周處按劍嗔目：“此吾效節(jié)致命之日也！”遂力戰(zhàn)而死。

    所部無降者，五千軍士，幾乎全部戰(zhàn)死。

    消息傳到京師，朝野上下，一片嗡嗡，但朝廷對梁王，還是一個(gè)屁都沒放。

    何天擊案扼腕！

    他算是讀過兩本史書的，卻也想不起來，歷代大一統(tǒng)王朝，哪一朝哪一代，“尊屬”刻意打敗仗而天下人都看的明白卻不必?fù)?dān)心任何懲罰的？

    除了這個(gè)“圣晉”？

    周處那首詩，更是幾乎叫他落淚！

    將粗劣的“藜藿”當(dāng)作美味的“梁黍”，可知軍士之無食，處境之惡劣！

    “期待能善終”，力戰(zhàn)而死，就是他追求的“善終”嗎？

    何天第一次動(dòng)了這樣的念頭——

    造反有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