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軟榻。衛(wèi)瑾跟在一旁。

    蔣俊面色極蒼白，原有的一點點浮腫完全不見了，極清瘦。

    全身上下，干干凈凈，鬢發(fā)也梳攏過了。

    右邊的袖子，空蕩蕩的，肩膊位置，隆起一圈——那是纏了極厚的繃帶。

    軟榻擺在何天床榻的左前方。

    何天雖不能抬頭，但頭下有枕頭，多少有個角度，蔣俊背靠在軟榻上，半躺半坐的姿勢，彼此視線可以相交，床榻有榻基，何天的位置，還略高一點點。

    何天凝視蔣俊。

    蔣俊慘然一笑。

    她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能看的出來，心情激蕩。

    她大約剛剛才曉得，我活轉(zhuǎn)了過來？

    何天想起，自己進入暴室刑室，跪在草薦上的蔣俊，抬起頭來，眼中光芒雖盛，但神色平靜。

    那是她即將赴死之時啊。

    何天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抬榻的仆婦退出去了。云英、雨娥也退出去了。

    何天開口了，聲音很輕，“為什么呀？”

    蔣俊的淚水，一下子洶涌而出，不可抑制，只能咬緊嘴唇，不使自己出聲。

    衛(wèi)瑾遞過一條手巾，蔣俊以左手接住。

    她幾度試圖開口，但嗓子完全梗住，難成字詞，只好打住。

    就這樣，過了半刻鐘。

    待蔣俊終于撤開了捂嘴的手巾，何天看到，她的下唇，一排清晰的血牙印。

    蔣俊聲音嘶啞，“他們捉了我的阿爹、阿娘、阿兄……你都見過的?！?/br>
    哦。

    原來如此。

    真是個老套而悲哀的故事。

    “我來到這個世上，天下雖大，世人雖多，但真正對我好的，視我如珍如寶的，只有他們?nèi)齻€?！?/br>
    “對我來說，他們的性命，比我自己的性命，貴重十倍?！?/br>
    “我極抱歉，可是，何侯，對我來說，他們的性命，比你的性命，更緊要些?！?/br>
    何天默然，過了好一會兒，“那把劍，是皇后那邊給你的？”

    “對！他們應(yīng)該想不到有人‘劫獄’，他們要我做的，是監(jiān)視太子——怕一個不留神，太子自己偷跑出許昌宮。”

    頓一頓，“他們要我……必要的時候，寧肯殺掉太子，也不能叫他‘脫獄’！”

    “這……太過強人所難，可能誤事呀？你殺我不稀奇，殺太子，怎可能下得去手呢？”

    蔣俊突然大笑，“為什么下不去手？你以為，我真當他做我的‘主君’？！在我，他……他……他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小畜生！”

    ?。?！

    “你曉得他是怎樣待我的？每天、每夜，但凡得空、但凡四周無人……便變著法兒折騰我！花樣百出！我求饒，沒用！若叫喚——再難受、再疼，也只敢低聲叫喚——他折騰的更起勁了！”

    “甚至，我來了月事、乃至有了孕，也照樣！不管不顧！”

    衛(wèi)瑾的臉，“刷”的紅了。

    李秀卻還茫然，不曉得蔣俊說的“折騰”，指的是什么？

    何天的心境，本已平靜了好幾天，現(xiàn)在，太陽xue微微的跳動起來了。

    “若吃了藥，就更不得了！一天晚上，能折騰個十多次！我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秀終于明白何為“折騰”了，先是微微張開嘴，隨即，臉紅透了！

    何天盡量出以平靜的口吻，“藥？”

    “對！也不曉得誰給他的——我很懷疑，是孫慮那賊子的首尾！我勸過他，說這東西傷身子，太子春秋正盛，原用不著這一類東西助興，但沒有用，他戒不了！”

    “都說那個小孩子的病，是因為‘殺馬’那一次，我傷了胎氣，其實，照我看，是他的精血有毒！而且，若說傷胎氣，我有孕，他還那樣不管不顧，不曉得傷了多少次胎氣了！”

    蔣俊用“那個小孩子”來稱呼自己的兒子，聽起來，實在……古怪。

    “所以，其實，對賈、郭，你并沒有太多的怨恨，反倒，對太子，更加……”

    “對了！我更加盼著他死！”

    錯了，都錯了。

    “何侯，其實你何必救我？我死在暴室，一了百了，也不會再累及我的阿爹、阿娘、阿兄，也不會再刺你那一劍了！”

    “或者，你想我?guī)椭?，影響、乃至控制太子？我跟你說，別做夢了！那個小瘋子，沒人控制的了！沒吃藥之前，或有一線可能；自打他吃開了藥，再也沒有可能了！——沒可能做個好人，更沒可能做個好皇帝！”

    “真叫他做了皇帝，就不是只折騰我一個人了！也不止于折騰幾個宮人，他會折騰所有的人——折騰整個國家！”

    “到時候，你咋辦？弒君呢？還是變成像孫慮一樣的人，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一味逢君之惡？”

    無人說話，呼吸可聞。

    過了好一陣子，何天緩緩說道，“太子如此待你，東宮，就沒有別人曉得嗎？”

    “除了孫慮那個賊子可能多少知道點——若那個藥，真是他弄給太子的；別的人——”蔣俊搖搖頭，“都不曉得?！?/br>
    頓一頓，“弘訓宮載清館楊駿發(fā)作他、牽累你，那次之后，他也開始小心了?！?/br>
    再一頓，“他還曉得，自己只是太子，不是皇帝；還曉得，昭陽殿正等著捉他的把柄！因此，每一次折騰我，都是避開了人，宮女、宦者，都是遠遠支開了的?！?/br>
    怪不得，郭猗一點這方面的消息都沒給我透過。

    “有的太醫(yī)，或者能看出點端倪，但是，這上頭，誰又會多事呢？”

    可是，蔣俊自己，為什么也不說呢？特別是“閱壚”那一次，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了呀。

    當然，自己才同她見過幾面？這種事，如何可能對一個半生不熟的男子說呢？

    太子大約也多少對她做了點“補償”？譬如，“閱壚”本身，可能就是“補償”之一？為了家里人，就忍了？

    或者，那個時候，太子還沒開始吃藥，還在勉強能夠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

    唉。

    “所以，你一定要殺那個小婢？”

    “對！她雖不認得你，但你我相識，你們?nèi)朐S昌宮，非但為救太子來，也為救我來，她如何看不出來？不殺她，我的阿爹、阿娘、阿兄，哪有命在？”

    “本來，我想著，只要沒留下活口，皇后那邊，就無法確定，我是不是只是無法反抗，被你們擄走了？并不是‘里應(yīng)外合’？如是，就未必會加害我阿爹、阿娘、阿兄？可是，廢行宮里，既然彼此打上了照面，我就沒有退路了！”

    “你沒死，是老天開眼！叫我下地獄后，不至于太過內(nèi)疚！我殺你，你碎割了我，我毫無怨言！這就動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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