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宋延清經(jīng)營的是家報館，但陳令姿進來時往館內(nèi)看了幾眼，各式各樣的書籍倒比報紙雜志多得多。報館前面是店面，后面則是宋延清一家住的地方，房間不多，宋氏夫婦住一間，他們孩子住一間，剩下的則是廚房和柴房，面積都不大。最邊緣還有一間閑置的小屋子，僅能擺下一張小床和桌子，再進兩個人已是極限。

    此時宋夫人和陳令姿便在這間小屋中。

    宋夫人氣質(zhì)溫雅，臉上帶著和善的笑意，并沒有追問她的來歷和過往，對她的態(tài)度極為親切，相處起來如沐春風。

    此時宋夫人正抖開一套老舊卻洗的很干凈的被褥，幫陳令姿鋪床，她多次表示可以自己來，卻被宋夫人溫柔婉拒，手上一邊利落地收拾著，還一邊向她介紹報館情況：“老宋的報館生意并不好，目前只夠一家人勉強糊口。先前還算興旺的時候，報館還有不少編輯，報紙日日都出，后來就變成一周出一次，現(xiàn)在一個月出一次都難，已經(jīng)轉為征稿發(fā)雜志了。你進來的時候看到店里堆積的書籍了吧？也算是做做副業(yè)，賣點雜書。“

    陳令姿確實沒想到報館的經(jīng)營快到難以為繼的地步，她遲疑地咬住下嘴唇，生怕自己給他們增添負擔。

    宋夫人像是猜到她的想法，溫聲安慰道：“我們雖然開不起工資，包吃包住卻沒問題，不過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地方也簡陋，你別嫌棄才好?！?/br>
    陳令姿連連搖頭，語氣分外懇切，誰都能聽出蘊藏其中的感激：“如此我就很是滿足了，謝謝你們收留我。”

    “老宋這人就是嘴硬心軟，別看他剛剛兇得很，只要你認真做事，他是不會辭退你的。”宋夫人極其了解自己的丈夫，怕陳令姿心里不安，這番話算給她打劑強心針。

    陳令姿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富養(yǎng)出來的女孩，這身氣質(zhì)樣貌，還得是有底蘊的高門大戶才行，也不知道怎么會流落街頭。

    陳令姿鄭重應道：“夫人放心，我會好好工作的?！?/br>
    宋夫人沖她笑了笑，示意她放輕松，床鋪好后拍平有褶皺的地方，這才繼續(xù)道：“我其實一直想要個女兒，母親也是。”見她疑惑地望過來，貼心解答，“就是你剛剛碰見的老夫人，她不跟我們住在一起，老宋說了她很多次讓她別出來賣包子，好好呆在家里休息，但她為了補貼家用，總是偷偷跑出來，我們也沒辦法?！?/br>
    宋夫人嘆了口氣，不再談這個，又回到剛開始的話題：“你來我們家，我很開心。我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比你大不了多少，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刻都沒讓我省過心。幸虧現(xiàn)在住校了，一個月只回來一次，不然我得cao心死?！?/br>
    陳令姿實在難以想象，溫柔賢惠的宋夫人和嚴正不茍的宋先生會生出多離經(jīng)叛道的孩子。

    她剛想開口安慰幾句，宋夫人看了眼天色，歉然一笑道：“抱歉，一說就停不下來，你洗漱后早些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你了?！?/br>
    “沒有沒有，夫人說的我都愛聽。”她的臉色和語氣如出一轍的認真。

    宋夫人摸了摸她的頭，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陳令姿簡單地洗漱后躺在床上，被子里傳來淡淡地清香，像是皂角的味道。她本以為今晚大概率會睡在街邊，沒想到峰回路轉，再也不用為生計發(fā)愁。她暗下決心，明天一定要早早起來幫忙收拾，才能不辜負他們的恩情。

    來到新家的一晚過的很快，陳令姿醒的時候天才蒙蒙亮。她穿上昨天的衣服，先到院子里把家中浸泡一晚的衣服洗凈，因為她的個子不夠高，晾衣服的時候稱得上大費周章。而后來到廚房，把早餐需要的材料準備好，只待下鍋，趁這空檔又把院子和報館打掃一遍。

    就在她準備去前廳整理那些隨意擺放的書籍時，宋氏夫婦的房間傳來響動，她連忙跑到廚房開始做早飯。下廚這事在陳家做的比較多，多年沒接觸如今重cao舊業(yè)還有些手忙腳亂，guntang的油滴濺到她雪白的皮膚上，很快便紅了一片，看上去分外顯眼。

    她拉下袖子遮擋住，將炒好的菜放到桌上，這時宋夫人剛到廚房。

    宋夫人起床后先看到晾曬整齊的衣服，又看到光潔的地面，最后是已經(jīng)擺放好的飯菜，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

    陳令姿把碗筷擺放好，向宋夫人招呼道：“夫人，吃飯了?！?/br>
    宋夫人慈愛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嘆聲道：“令姿，你沒必要做這些。”

    “剛好睡不著?！标惲钭撕^去，問道：“宋先生起床了嗎？要不您先嘗嘗我的手藝，看看合不合胃口，不行我再重做?！?/br>
    “他就來?！彼畏蛉诉呎f邊落座，先夾了一筷子，細細品嘗后稱贊道：“很好吃?！?/br>
    “您喜歡就好。”陳令姿這才松口氣，朝宋夫人羞澀地笑道。

    宋延清隨后便到，詫異地看了眼桌上的菜，沒說什么，叁人安靜地吃完早餐。

    陳令姿起身收拾碗筷，打算拿去清洗，卻被宋夫人攔住，她溫柔地責備道：“不是不讓你做嗎？要聽話?！币暰€又隱晦地睨向宋延清，意思不言而喻，“今天是令姿工作的第一天，”

    宋夫人的話向來頗具分量，宋延清擦了擦嘴，站起來向門外走去：“你跟我來報館?！?/br>
    宋夫人向陳令姿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跟上去。

    她無奈放下手中的餐盤，把手擦干凈后跟在宋延清的身后進了報館。

    “你要做的事情并不難，地上是昨天剛到的新書，你把它們整理歸總后分門別類擺放到書架上，同時將數(shù)量價格登記在冊，方便后續(xù)核對。書籍除去購買也能借閱，登記簿我放在桌上了，日后也由你負責?！彼窝忧宀贿^寥寥幾語，估算了整體的工作量后，念在她年紀小，到底沒有太過為難她，“給你五天時間，可行？”

    “好的?！?/br>
    宋延清交代好后便去做自己的事，陳令姿蹲下身將每摞書的外包裝撕去，統(tǒng)一清點完就正式開始提筆登記。

    許是心思都沉在工作中，陳令姿絲毫沒有注意室內(nèi)明亮的光線慢慢轉為昏黃。等宋夫人做好晚飯也不見她過來，這才尋來店里，只見她趴在桌上奮筆疾書，寫的極為認真。

    “令姿，吃飯了?！彼畏蛉溯p聲呼喚道。

    陳令姿聞聲抬頭，下意識應道“來了”，手上動作卻不停，想把最后幾本寫完，很快又低下頭去。

    宋夫人也不勉強，只道：“弄完快些過來?！?/br>
    等陳令姿停筆后，心神一松，手腕突然酸痛得厲害，她用指尖大力揉了揉手腕和手指，待痛感平息才向屋后走去。

    宋夫人貼心地替她將剩飯熱著，她去的時候打開蓋子，飯菜還冒著熱氣。

    她吃完收拾好一切，任憑涼水沖刷著她白嫩的手掌，心里沉吟道，明日可不能這般大意，應該掐點先把晚飯準備好才是。

    自從陳令姿來了宋家后，基本上家務活都被她包攬，宋夫人同她談過多次，這才勉強把下廚的活接過來，其他只能由她去。而宋延清當時給她定的任務，她不過叁天就完成，字跡工整記錄又有條理，書籍擺放的位置全都正確，著實讓他大吃一驚。

    兩周時間匆匆而過，交給她的工作都完成的相當漂亮，完全不似同齡人的馬虎敷衍，因此他既沒有提辭退的事，對她也沒有過多的夸獎和認可，畢竟他的性子就是如此。

    但宋夫人聞琴弦而知雅意，當天特地做了一個葷菜，慶祝陳令姿以后徹底在她們家安定下來，還順勢開口道：“令姿，以后你就把這里當自己家，也別叫夫人先生的，太過見外。我和老宋都很喜歡你，今后便稱呼宋叔宋嬸吧，聽著也親切?！?/br>
    宋延清沒說話，只端起茶杯默默喝了口，這便表示對夫人的提議沒有異議。

    在宋夫人期盼的眼神下，陳令姿重重點了點頭，笑道：“宋叔，宋嬸?！?/br>
    真難得，在即將進入嚴寒冬季的時候，她竟然久違地嘗到了家的溫暖。

    日子這樣平靜的過著，安逸得像不愿醒來的美夢一般，有時候陳令姿甚至荒謬地覺得，在周公館發(fā)生的那一切已經(jīng)是上世紀的事了。

    不過這天她正在院子里打掃衛(wèi)生，一個男生突然沖進來，得虧他停的及時，才沒跟她撞作一團。

    他見到她先是皺眉問道：“你是誰啊，怎么在這？”

    還來不及開口，宋延清的聲音便遠遠傳來，那男生也顧不得許多，將食指立在唇間，示意陳令姿保密，轉頭就躲進一堆雜物里。

    宋延清追的氣喘吁吁，到院子后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陳令姿一人，壓著火氣問道：“令姿，剛進來的混賬見到他往哪兒跑了嗎？”

    陳令姿默默轉頭，視線同躲在那的男生對上，那人瘋狂向她使眼色，她點點頭。就在對方松氣的同時，她抬手指向那堆雜物，舉報道：“宋叔，在那?！?/br>
    那人馬上對她怒目而視，眼睛里都快濺出火星，可這時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宋延清大步走向他，一把拽起他的后領，拿出一直藏在手里的藤條就往他身上抽，邊抽邊罵道：“混帳東西，學不好好上，天天逃課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我們家怎么就出了你這樣個不正經(jīng)的！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那男生的手臂被藤條抽出一道道紅痕，但還梗著脖子不肯認錯：“你打啊！有本事打死我！我就是不喜歡讀書，你再怎么打我還是這句話！”

    眼看宋延清氣急，下手越來越重，陳令姿忙上前解圍道：“宋叔，報館好像有客人，你要不先去看看吧？”

    宋延清丟了藤條，拽著他的衣領將他丟進柴房關起來，發(fā)狠道：“你就給我呆在里面，誰也不準給他送飯，先他餓幾天長長記性！”

    等宋延清離開后，陳令姿才走到柴房門口，透過墻上的小窗向里面望去。

    那人一聲不吭地靠著柴堆，皮膚顏色略深，五官硬朗，棱角分明，一副不羈的樣子，實在無法把他跟宋叔宋嬸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后者身上的書香味太重了。

    宋端見陳令姿還敢伸頭看他，沒好氣道：“別以為你替我解圍，我就不計較你先前出賣我的事?！?/br>
    陳令姿沒做聲，他本也不想再說，身上疼的厲害，打的時候一點情面都沒留。但他又著實好奇，于是再一次開口道：“你叫什么，怎么會在我家？”

    “我叫陳令姿?！彼D了頓，才道：“是報館的幫工?！?/br>
    宋端聽了，極夸張地笑出聲：“就你，幫工？你才多大，字都沒認全吧，我爹真是越來越不挑了。”

    陳令姿被輕視也不生氣，斟酌半晌才說道：“你以后不要惹宋叔宋嬸生氣了，他們供你讀書很不容易?！?/br>
    宋端平生最煩被說教，怒氣直往腦中涌，口不擇言道：“關你什么事?。康降资俏业鶍屵€是你爹媽，管這么多。再說一遍，我看見書就煩，這破學校誰愛上誰上去，別來禍害我。”

    “你避之不及的，卻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彼€是那副平靜的樣子，仿佛他發(fā)火的對象并非是她。

    她還在陳家的時候，他們那個村的孩子只有叁條出路，要么早早嫁人生子，要么下地務農(nóng)，要么進城打工。對他們而言，進學堂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能在別人讀書的時候，蹲在外面聽一聽就很幸運了。

    本來進周家后，她也得到讀書的機會，但這條路已被她親手堵死，估計也不會有再開的可能。

    “我只是覺得，對待別人的心意，可以拒絕，但不要糟蹋，尤其他們還是你的父母?！?/br>
    陳令姿留下這句話，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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