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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節(jié)

    身為皇親國戚的駙馬爺,不但主動要求夜值,還焚膏繼晷勤懇如斯,豈不讓他們這些照章混事的蹭棱子汗顏。

    李乾的筷尖輕敲盧淳風(fēng)的筷頭,示意老兄跑題了,盧淳風(fēng)只得暫將臉皮丟了,干咳道:

    “那個,下官其實想問,這兩日貴府的庖人……沒在家?”

    大晉朝的三省六部循有定例,會為上值的官員準(zhǔn)備朝食與午食,只不過公家出銀做出的伙食嘛,臣工之間心照不宣,糊弄飽肚子足夠,色香味就別想了。

    而像梅鶴庭這樣一躍成為帝王的東床快婿,有長公主每日調(diào)著方兒往大理寺送三餐飲食,了不得了,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衙之寶。

    大理寺同仁跟著沾光,每日吃著皇家御饌,一個個被養(yǎng)刁了胃口。

    連大理卿崔錦衣也玩笑說:“刑部每年搶著要梅少卿,我都舍不得舉薦,就怕手下一幫子饞蟲跟我鬧翻呦?!?/br>
    梅鶴庭除大理少卿五年來,長公主府的小灶一日沒有斷過,這兩日接連斷炊,就成了破天荒的事情。

    聽到二人的話,梅鶴庭才陡然意識到這一點。

    五年來風(fēng)雪無阻地送餐食,且每一日的食譜,都由宣明珠按他的口味親自選定,一月三旬,一年十二個月,每旬都不重樣,需要耗費的心神可想而知。

    他開始還會對她道聲辛苦,漸漸的,便也像旁人一樣習(xí)以為常了。

    梅鶴庭心口驀然有些煩悶。

    來到自己的公案上,吃著不比以往的朝食,感受四周投來各種哀怨的視線,一向以穩(wěn)重有靜氣著稱的梅少卿,有些沉不住氣了。

    府中是出了什么事情,顧及不上嗎?

    轉(zhuǎn)念他又想說服自己,家里和衙門做的都是同樣飯菜,都是一樣吃法,自己又不是那等矯氣之人,何以不能適應(yīng)?

    可業(yè)已慣成的味蕾明明白白告訴他,入口的東西難以下咽。

    梅鶴庭面無表情。

    抑或宣明珠還在同他鬧別扭,用這種賭氣的方式向他提醒她的存在?

    他越想越肯定,必是如此了。雖然成婚多年,她身上仍有許多抹不去的小女兒情態(tài),他即使不贊成以私情影響公事,卻也無法怪她。

    畢竟她是那樣在意自己。

    近日忙著戶部的貪墨大案,確實也冷落了她,連她逢五生辰宴的種種cao持,都沒顧得上過問。

    梅鶴庭面色由陰轉(zhuǎn)晴,囫圇吃完,心想今日可以早些退衙,正好還有一份禮物沒送出手。

    宣明珠見到后,必然便會高興了。

    *

    早起沒胃口,宣明珠只進了半碗藕粉蓮子粥,服完藥后胃里直鬧騰。

    泓兒瞧著心疼,端了一碟糖漬梅脯來,宣明珠勉強噙了一顆含在苦麻的舌蕾,也是于事無補。

    歇息不一時,楊太醫(yī)入府請脈,隨行的還有尚藥局前掌司林鉉,以及一位專攻氣血疑癥的周太醫(yī)。

    林鉉老先生已致仕多年,身著一件素青的衫褂,須發(fā)皆霜白,此番是太醫(yī)署為著長公主的病情,特意請他出山的。

    患病之事,宣明珠已勒令所有知情人嚴(yán)禁外傳。不僅因為家私,還因她手里掌著皇城北衙禁軍兵符,同時遙領(lǐng)一成羽林軍鐵騎。

    這兩道兵權(quán),是晉明帝山陵崩前留給她的護身符。

    長公主雖久居內(nèi)宅,不過問朝堂事,但要說長公主牽一發(fā)而動朝堂全身,絲毫不為過。

    自然,此事瞞誰也不能瞞著皇上,宣明珠表明會找個合適的機會,親自上達天聽,楊太醫(yī)這才愿冒風(fēng)險替她暫時守密。

    三位醫(yī)者卷袖凈手,鄭重其事地為長公主號脈。診罷后互相對視,沉凝片刻,終究未置一詞。

    一直緊盯著三位太醫(yī)神情變化的崔嬤嬤,當(dāng)場墮了淚。

    三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圣手共同復(fù)診,是沒有診錯的可能了。

    宣明珠料到了這個情形,本沒抱希望,便也談不上多失望。

    早在母后得病當(dāng)年她便明白了,神醫(yī)斷生不斷死,靈藥救病難救命。

    楊太醫(yī)緩聲道:“既如此,殿下還照著前日仆開的方子按時用藥。此藥方是在當(dāng)年太皇太后的治方上加以改良,當(dāng)年此病無先例,所以難免有所闕漏,而今仆等商討后稍加添減,或可為殿下延壽……”

    宣明珠直接問:“多久?”

    楊太醫(yī)低道:“一載左右?!?/br>
    宣明珠平靜地點點頭。一年時間,用來了卻些遺憾,足夠了。

    派人將三位醫(yī)官從府邸后門送出,宣明珠趁喝茶時,抿了一下唇瓣,略略帶出些血色,抬起頭對崔嬤嬤淺笑:

    “早起沒吃什么,這會兒倒想嬤嬤做的水晶小餃的滋味了?!?/br>
    崔嬤嬤忙不迭答應(yīng)一聲,揩了眼角去往廚房。

    直至人影遠了,宣明珠放下瓜棱小盞,將迎宵叫進來。

    鳳目斂起幽深的情緒,她一句句吩咐:

    “本宮的壽材可預(yù)備下了,棺,金絲楠木,槨,泰山漢柏。雕刻找上京最好的手藝師刻桃花連枝紋絡(luò),是否合禮制都不必理睬。這件事別教嬤嬤曉得,老人家經(jīng)不住傷心?!?/br>
    迎宵如墜冰窟。

    長公主在為自己備棺。

    迎宵是暗衛(wèi),不同于泓兒和澄兒她們在內(nèi)宅貼身侍候的,不禁疑惑:駙馬在何處?

    此時最應(yīng)陪在長公主身邊,給予殿下依靠和安慰的人,不正是駙馬爺嗎。平素駙馬慣做甩手掌柜也罷了,可如今……他如何忍心讓長公主獨自經(jīng)手此事?

    迎宵越想越替殿下不值,若非長公主讓她下去準(zhǔn)備車輿,只怕就要灑淚當(dāng)場。

    宣明珠倒沒想那么多。

    好時有好時的活法,將死有將死的過法,她還沒入土呢,總不能先叫病魔嚇?biāo)懒瞬皇恰?/br>
    小寶鴉聽過那么多志怪故事,其中有一個最為離譜。

    說一個病入膏肓的秀才,決心在死前做成十件一直想做,卻未來得及做的事。結(jié)果中途遇到一位老神仙,不但治好了病,最后還修道成了仙人。

    當(dāng)時聽寶貝閨女奶聲奶氣地給她學(xué)舌,宣明珠著實開懷了好一陣子。

    這兩日這個故事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訪道成仙她不指望,這臨終十事,倒要好生思量思量。

    七年一覺黃粱夢,一朝夢醒,余下的每時每刻。

    自當(dāng)及時行樂。

    *

    開在城南興化里的宜春樂坊,曲子新穎樂伶水靈,頗受達官貴人的青睞。

    此間坊主更是個奇人,前身為翰林院楊大學(xué)士楊素的千金,因家道變故,淪落紅塵。

    少有人知,她與昭樂長公主是總角莫逆的交情。

    當(dāng)年楊家受先永德太子中毒案連坐,楊府男丁皆配嶺南為城奴,女眷則發(fā)在教坊司成了官奴婢。

    后來幾乎靠長公主的一己執(zhí)意,不惜背上后宮干政的惡聲,多方調(diào)查才尋找到證據(jù)為楊家平反。

    看盡世態(tài)炎涼的楊小姐踏出教坊司大門后,卻死活不愿脫奴籍從良,說甚么,“我便要以此考驗?zāi)凶有男裕粲心奈焕删辉谝馀页錾?,我寧自備妝奩嫁與此人。

    眾人嘖舌不已,宣明珠道是扯淡。

    她知道這不過是楊珂芝不想嫁人的借口,卻也有一妙用——成了許多薄情男子的照妖鏡。

    懸掛霧紫描金紗帷的厭翟車停在樂坊門前,一位唇如朱丹,發(fā)挽鳳髻的妙齡女郎扶著侍婢手背,搴裳而下。

    她身上那件殷桃紅的曳霧綃褶裥裙在陽光下五彩瀲滟,非但不艷俗,反為主人渡染一身華彩貴氣,令來往行人不敢直視。

    路人紛紛猜測,許是哪家貴人內(nèi)眷出行,又何以來這男人尋歡地界?

    宣明珠何曾在意旁人議論,目不旁視。至于天子令她閉門思過的敕旨——真當(dāng)昭樂長公主修身養(yǎng)性這些年,就是好擺弄的了?

    彩漆雕梁的牌樓下,宣明珠漆瞳微縮,望向那塊久違的額匾。

    “宜春”二字,還是她親題。

    替好友昭雪那日她豪氣地說,你想開樂坊就開樂坊,哪個敢嚼舌,本宮剪了它湊出一桌子,給你送來做賀禮!

    吵掰那日楊珂芝說,你這糊涂蛋為一個男人就不登我這個門,好,怕惹閑話就一輩子別來!

    當(dāng)時宣明珠愧疚難當(dāng),低頭狠狠噙著淚,卻不曾讓步。

    她道,“鶴庭在翰林,經(jīng)不起攻訐。除非我與他分道揚鑣,絕不再來……請小芝姐多多保重?!?/br>
    多年之后,宣明珠站在這座牌樓底下。

    一個年輕女郎趨步自樂坊中迎出,長公主掩住悵惘神色,只見女子上身穿著一件束袖的松花紗襦,由一條鞶帶扎在腰里,下頭一條墨青地灑腿褲子,腳踩一雙小鹿皮靴,來到牌樓下叉手見禮。

    姑娘打扮得利索,話也說得爽利:“小人恭迎殿下。先前接到殿下的貴帖兒,敝坊主道柴門有幸,本當(dāng)奉箕帚相迎,只是我們坊主近日身體不適,不宜見客?!?/br>
    宣明珠已瞥見門扇后那一片翠色的裙角。

    她眉間閃過一片黯然,轉(zhuǎn)了轉(zhuǎn)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故意笑道:“什么奉箕相迎,怕不是想拿著掃帚攆我吧?她不見我,我就立地不走了,你不妨去問問你主家,從小到大,她何時耍賴贏過我?”

    話音方落,一道人影刮風(fēng)似的出了小樓。

    來到宣明珠面前,劈頭便道:“殿下幾尺厚的臉皮?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小芝jiejie?!?/br>
    宣明珠紅著眼開口,輕喚她兒時的昵稱。

    第4章 .~“荒唐,殿下置氣也要有個分寸。”……

    楊珂芝注視著和記憶中幾乎沒變的那張臉,神情幾經(jīng)變化,雙眼也閃出水光來。

    “作大死的……”嘴里仍是不饒人,“要么好幾年不露面,一來就青天白日恁大陣仗,生怕別人不曉得長公主學(xué)壞怎么著?”

    聽她猶肯罵自己,宣明珠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口窩頂上一種澀澀的疼。

    她鼻子發(fā)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你我少年時,被我那些個沒正事的親王叔伯往教坊司里領(lǐng)的還少么,賞舞聽曲而已,有甚了不得。

    “jiejie別罵了,昭樂心里疼?!?/br>
    她安靜地抿唇,朝昔日的密友嬌然一笑,楊珂芝心底最后的那點火氣便也熄了,咬齒道了聲冤家。

    樂坊中的裝潢古韻盎然,又不乏從西市淘弄來的胡風(fēng)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