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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30節(jié)

    表面上,梅鶴庭依舊冷靜,蘊藉,高效,好像又變回從前那水火不侵,不為任何風(fēng)物移情的梅少卿。

    只有姜瑾知道不是如此。

    那日過去后,他跟著公子又去過公主府幾回,然而每次連門都進(jìn)不去便被拒了。

    長公主這回,是真下了狠心。

    每次鎩羽而返,姜瑾都感覺公子眼中的霾色更深了一層。

    奈何自縛的蠶繭。

    誰都勸不得。

    梅鶴庭的眼神越是沉靜,姜瑾心里頭就越發(fā)慌。

    那種無聲的壓抑就好比,他眼底有兩座壓著頂?shù)拇笊?,峰頂還有雷公壓著,雷公手里還有鍥錘壓著,每向下錘擊一回,那山便沉陷一寸。

    若有一日山峰完全沉入深淵,姜瑾右眼皮猛跳,總覺得要出回大事。

    ……

    與這頭的一潭死水不同,宣明珠耳根得了清凈,日子過得很愜意。

    無事便去尋楊娘子小酌一杯,或招個戲班聽聽?wèi)颍粫r想起了,再問一問張浹年的腿傷養(yǎng)得怎么樣。

    有些人心眼不大,力氣不小,一腳下去便踢裂了骨頭。宣明珠瞧那孩子細(xì)腳伶仃的,不好人到她手里沒幾日,就無故磋磨死了。

    廚下得了長公主的令兒,搭配著三餐給新入府的小郎君進(jìn)補,未多久便作養(yǎng)得白潤了一圈。

    宣明珠莫名產(chǎn)生一種養(yǎng)兔子的心情,倒怪新鮮的。

    只是寶鴉想爹爹,烏眉耷眼地趴在娘親膝上問:

    “阿爹什么時候辦完差事呀?祖母送我的翻泥人,梅大耍得一點也不好,笨笨的,我想讓阿爹陪我玩兒?!?/br>
    哪里是梅豫手笨,這位公子哥兒玩樂的心竅,只怕要甩他老子幾條街,只不過寶鴉粘她爹爹而已。

    宣明珠心生不忍,輕輕將寶鴉抱在懷里,眼中浮出溫暖的明光:

    “爹爹這陣子忙,今日娘先陪寶鴉翻泥人好不好呢?等爹爹……回來,你便鬧著他騎大馬,專程陪寶鴉玩盡興了才許走?!?/br>
    “哎呀,我都長大了,不好再騎大脖兒哩。”

    寶鴉搓著小手不好意思,眼里卻發(fā)出躍躍欲試的光,想來已經(jīng)在琢磨,該騎著阿耶巡視哪片小假山了。

    宣明珠越發(fā)愛憐她,摸摸小姑娘柔軟的發(fā)頂心。

    猶豫著啟唇,又作了罷。

    還是狠不下心告訴她,父母已經(jīng)分開的真相。

    可這件事,或早或晚,她是定要親口對寶鴉說的。

    她不知自己還能活多少時日,如果在粉飾的假象里一路瞞寶鴉到死,等寶鴉有一日知道真相,會不會也如同她當(dāng)年偷聽到父皇與母后的對話那樣,痛心地發(fā)現(xiàn)自己滿以為的父母恩愛、世情堅貞,是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謊言?

    她不愿自己的孩兒,在那種只能獨自承受的失望中長大,然后再矯枉過正地尋覓一個夫婿,走回自己的老路。

    她想盡可能讓寶鴉了解,盡管她的父母分離了,不代表這世上便無純摯的感情。

    未來尚有數(shù)不盡的鳶飛魚躍,山河白首之美景,待她的孩子去尋覓愛恨。

    眼前所見,不過是小小蹭蹬,并非天塌地陷的終結(jié)。

    還有,“寶鴉,阿娘真的很愛很愛你?!?/br>
    “嗯!”梅寶鴉聽了湊到娘親的臉上,啵唧一口,大聲應(yīng)道:“女兒知曉,女兒也最愛最愛最愛阿娘了!”

    宣明珠摟著她,心里的每一條罅隙都充滿歡喜。

    *

    哄寶鴉一直玩到晌午,用過飯,奶娘抱著小小姐回雛鳳院午睡。

    宣明珠立在門邊望了許久,直至她的小團(tuán)子消失在月洞門,方收回視線,叫了聲泓兒。

    有二婢應(yīng)聲,捧著一盤蟒金錦服進(jìn)來。

    在夔龍案上,置起一對雙耳鏤蟾蜍小香鼎,點燃沉水,將具服恭謹(jǐn)?shù)毓┓牌渖稀?/br>
    太子朝服名為朱明袍,白裙襦絳紗裼,鞶帶佩劍,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

    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這件金蟒衣,等制猶在太子之上。

    錦服寬帶,方心曲領(lǐng),九條玄金粼粼的巨蟒騰海盤云,伸手輕撫,左春坊獨到的加刻麟蹙金繡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觸感。

    宣明珠目光縹緲了須臾,不知是對誰說,“記得么,我曾穿著這襲衣,隨父皇接見萬國來朝?!?/br>
    當(dāng)年的新羅使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對中原刺繡的精致繁妙佩服得無以復(fù)加,一時失言道,愿以五城換取此件蟒衣。

    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晉長公主,晉明帝聽了不過一笑。

    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對腳下的臣服者道:

    “寰宇獨一無二者,大晉之國,晉國之長公主,長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換,朕女,萬國莫求!”

    當(dāng)時太子府的詹事幕僚們最慶幸的一事便是:長公主幸好不是男兒身。

    當(dāng)一個人低頭的時間太久,越活越卑微,越來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當(dāng)空的青天,原本觸手便可及。

    宣明珠衣金蟒衣,帶天琛帶,冠遠(yuǎn)游冠,立于鏡前,靜靜對望那張清冶雍容的面貌。

    泓兒和澄兒的心坎和眼窩兩下發(fā)熱,跪地頓首:“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是該辦些正經(jīng)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軍通知下去吧?!?/br>
    在此之前,她先將梅豫叫來了鳴皋苑一趟。

    當(dāng)梅豫看見身著具服煥然如親王蒞臨的母親時,呼吸頓滯,下意識便要跪拜。

    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陽宮的傳說里,晉明皇帝親口言“見之如朕親臨”的禮服,他聽說在母親出嫁后便留在了宮里,許諾此生不再穿。沒想到,還有機(jī)會能親眼看見。

    好在梅氏風(fēng)骨撐住了他心中的萬千驚疑,穩(wěn)穩(wěn)立在下首,只是聲音有些打顫:“豫兒見過母親。”

    宣明珠道:“你跪下?!?/br>
    梅豫這回不再猶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視著這個尚未長成的少年,目光既有無盡的期冀,又蘊含著許多不舍。

    她喚了聲“豫兒”。

    “為娘想讓你立個誓,一生竭盡全力愛護(hù)庇佑寶鴉,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一點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

    梅豫有些詫異地抬頭,雖不知今日母親為何如此鄭重,二話不說便舉指發(fā)誓。

    末了自己還加上一句:“梅豫如有半分違背,教我天滅地誅,萬世不得超生!”

    宣明珠猛地別開臉,一滴淚灑落在無人看見的暗處。

    她俯身扶起長子,摩挲他的后腦,半晌輕道:

    “怪我偏心,寶鴉是我的心肝,你和珩兒是娘的兩肋,這心臟,不就需要胸肋骨擋在前頭好好地護(hù)著么。

    “豫兒,你將來是梅氏頂天立地的門面,我期盼著你長大成材,卻又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面對風(fēng)雨,你父親教子又歷來嚴(yán)厲了些……罷,不說了,好孩子,別怪娘?!?/br>
    “母親!”

    梅豫心里有種摸不著的不詳感,再次撩袍跪下,鏗然道:“君親在上,有事弟子服其勞,此為天經(jīng)地義之事。娘此言折煞兒子了,讓兒子有何余地自容?梅豫自然一心孝敬雙親,友悌弟妹,何庸多言?”

    他抬起頭,目光堅毅且赤誠,“不過孩兒求娘親一句準(zhǔn)話,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若有用得著孩兒處,孩兒赴湯蹈火也不辭,娘別以為我年歲小,我也頂?shù)米★L(fēng)雨!”

    鏘鏘言容,隱約有其父三分風(fēng)采。

    宣明珠仿佛又見當(dāng)年在御屏風(fēng)后,偷看到的那個應(yīng)對殿試瀟灑如流的探花郎。

    當(dāng)日少年比之今日少年,少幾分稚澀,多了幾分自如與清傲。

    終究已成過往了。

    她靜了半晌,點點頭,彎腰拉起長子,說豫兒你別怕,在他耳邊輕道了一句話。

    梅豫駭在當(dāng)場。

    宣明珠嘆息一聲,將這樣的責(zé)任放在十三歲的少年肩頭,她實在很愧對他啊。

    “豫兒?!彼龑⑹终坡湓陂L子的肩膀,和容叮嚀他,“以后治事多學(xué)學(xué)你父親,成家后多疼疼你媳婦。”

    梅豫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父親他……知道嗎?”

    宣明珠搖頭,淡笑著擺手,示意她不在意。

    兩行清淚自梅豫臉上滑落。

    繼而,他又猛地抹去淚,一躬到地:“孩兒謹(jǐn)記在心!”

    次日清早,在梅豫護(hù)送準(zhǔn)備回?fù)P州的祖母出京后,宣明珠穿蟒服,乘金輅,來到位于皇城端門外的司天臺署衙。

    身前,是司天臺建制三丈三尺高的觀星樓。

    身后,是五十年前晉明帝征集天下銅鐵,所筑起的高達(dá)一百零八尺的盤龍萬國天樞。

    浩蕩的日光直照而下,天樞柱身盤繞凌天的金龍與昭樂長公主身上須爪怒張的金蟒,交相輝映。

    宣明珠意態(tài)殊灑,瞇眼轉(zhuǎn)了轉(zhuǎn)尾指上的赤金指環(huán)。

    目光所及處,北衙禁軍都尉林故歸率百騎獵獵而至,端的鐵蹄震地,甲光耀空。

    能入司天監(jiān)供職的,自然是些捧羅盤翻黃歷的文士吏,乍見這個陣勢,還以為哪重天的魔星降世來滅他們口了呢!

    誰也鬧不清小小監(jiān)臺得罪了哪路高人,皆惴惴的縮在大門里。

    林都尉下馬,介胄之士可不拜,他卻屈下左膝,向長公主雙手呈上魚符。

    “北衙三營騎軍、虎豹軍、催甲軍,盡為長公主殿下效命。殿下之令,無不遵從?!?/br>
    兵符之主點點頭,在金芒熠爍的通天勛柱下,漫然打個呵欠,“砸吧?!?/br>
    【二更】

    長公主帶人砸了司天臺。

    晉朝自立國以降,崇尚君權(quán)神授,司天臺的存在雖無鸞臺鳳閣起眼,往大了說,也是一朝氣運之所在。

    結(jié)果建逾百年的觀星樓,就在北營軍蠻橫的長戈鐵蹄下轟然倒塌,成了一片廢墟。

    “長公主殿下息怒,萬事好說話,這犯天命的事萬萬做不得,砸不得呀!”

    司天臺里一片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