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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8節(jié)

    有一種人,即使內(nèi)里碎磔萬片,外表依舊尋不出任何破綻。

    傷人,也傷己。

    傷己,更傷人。

    *

    梅鶴庭伴著石碑枯坐了一夜。

    翌日天明,露水涴衣,他裹著那身濕潮的衣袍下山去。

    先前騎來的馬還在山腳下,雪里青的鬃毛被朝露打濕一綹。梅鶴庭臉上漠無神色,冷白的手指落在馬背撫了一撫,攬韁上鞍,直向興化坊而去。

    出寺前宣燾問了一句誅心之言——七年,你拿什么賠給她?

    他賠不起。

    自打見到那塊碑開始,梅鶴庭就知,他再也賠不起了。

    他以為不知她生病,已經(jīng)是自己最混行透骨的行徑,卻原來還不是。遠(yuǎn)遠(yuǎn)不是。

    隱藏在過往中的天塹地淵,無遠(yuǎn)弗屆,他探究一尺,那深壑便深廣一丈,他錯過了她的多少事、多少情愫、多少心意——越去彌補(bǔ),只會顯得虧空越大。

    而今哪怕,他只是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想看一眼她好不好,于宣明珠而言,都是一種新的傷害。

    他終于認(rèn)清。

    心有萬刃,也只能認(rèn)清這一點(diǎn)。

    到了長公主府外,錦衣落拓的男子下馬前去叩門。

    如今他能為她做的,惟有一事。

    開門的是打著呵欠的門房,見到前任郎主,很是愣了一下。

    聽他要求見長公主殿下,門房的神情里浮現(xiàn)出不必再找借口閉門的輕松來,哈腰道:

    “大人來的不巧了,殿下帶著二位公子與小小姐去了汝州行宮,三個時辰前才走的?!?/br>
    這一行長公主還帶走了麾下近半數(shù)北衙軍衛(wèi),陣仗很大,所以也不必瞞人。

    梅鶴庭俊蹙的眉峰渙散,心府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隨即他想到什么,雙目緊緊盯著門房。

    “三個時辰前,是子夜。”

    “是啊,”門房道,“殿下擬定的,正是子夜出發(fā)?!?/br>
    第36章 去行宮

    去汝州行宮避暑的日程,是一早便定下的。

    洛陽之南的汝州,不是長公主的封地,僅是封地“之一”。當(dāng)宣明珠尚未及笄時,晉明帝便為她在輿圖上劃下汝州、禹州、滎陽三處封地。

    三州,皆為圍拱上京的富庶之城。

    其中又以汝州城盛產(chǎn)美玉,晉明帝便在此為長女大興土木修建行宮,取意“玉汝于成”。

    如愛美玉一般愛護(hù)支持你,這句話,寄予了一位帝王深切的愛女之心。要知當(dāng)時宮中尚未有得封的親王,朝臣紛紛進(jìn)言此舉不妥,晉明帝卻一笑哂之。

    再諫,便將內(nèi)庫的百萬珍玩都隨意賜予長公主玩兒,再敢諫,好,下旨左春坊,為長公主做身金蟒袍玩兒。

    兇猛的雄獅在外掃平疆土,回到領(lǐng)地護(hù)起犢來,同樣獨(dú)斷專行。

    御史臺自此鴉雀無聲,宮里倒衍出了一場鬧劇——有位輩份高的宗老,琢磨出個法子,想悄悄地給長公主驗明正身。

    因他無比懷疑宣明珠其實是位皇子,否則無法解釋,何以如此受寵。

    此事最后當(dāng)然未遂,成為皇室的一樁趣談,長公主的受盡寵愛卻由此可見一斑。

    行宮建成后,父皇和母后帶著她去游賞小住過一次。

    也只那一回,是難得一家子闔樂的時光。

    母后去世后,她便沒再去過汝州。因她對父親的感情實在很復(fù)雜,既敬,又怨,便也無法直面父皇為她興建的宮城。

    如今趁著身子骨還撐得住,宣明珠想,是時候該帶三個孩子去領(lǐng)略一番昔年風(fēng)光。

    多留些與他們相處的時光,也約略彌補(bǔ)她的不舍之心。

    至于為何夜半出發(fā)——

    一駕駟馬紫帷厭翟車駛于綿延夜路之上,寶蓋四角燃犀,其香如麝,其明通幽。

    寶鴉在車?yán)锇雮€身子都探出帷簾去,梅珩從旁牽穩(wěn)她的衣擺,不住說,“小妹回來些,小妹小心些。”

    宣明珠坐在雕檀輦座的中央,身著一襲蹙金霞帔,頭戴八翚四鳳冠,駢腿嗑著金粟糕瞧著他們笑。

    梅豫在車外騎著玄驪駒,望著那顆小腦袋也笑。

    寶鴉的眼睛卻已不夠使了,只見星夜之下,鳳輦前方開路甲胄百余行,后方殿后軍衛(wèi)又百余行。人人身上皆佩有一顆拳大的夜明珠,懸于文繡刀畔,與鐵甲蔽膝相撞,鏘然珰然,如金石遇,如水龍吟。

    前后之間,又有華紗茜履的宮蛾百余人,人人手執(zhí)金蓮寶炬、紈扇宮燈,連成一片浩大的光海。

    眩然極望,便只覺天上千盞星,地上千片金,遙相呼應(yīng),地若在天。

    眼前之景,不正是梅寶鴉最神往最艷羨的“龍王夜游”的景象嗎!

    然書中景象,夢中景象,終究只是泡影,突然化為實物出現(xiàn)在眼前,真比書中夢中,更盛大絕倫百倍千倍。

    俄而,小姑娘耳邊響起一片悅耳空靈的風(fēng)鈴之音,硨磲水晶自成曲調(diào),仿若山中一半雨擊玉,月在樹杪,百重泉響。

    她已經(jīng)不敢呼吸了,扒著車邊的窗欞竭力側(cè)耳,怕漏掉任何一道天籟之音。

    俄而,又見數(shù)匹銀練當(dāng)空而起,如銀河落于九天,橫亙?nèi)隧斨稀?/br>
    隨著天宮仙樂般的清音,有小蓮輕足在上起舞。

    燈火珠光映透素錦,不見人面,唯見清影,輾轉(zhuǎn)婉動,颯若流星。

    俄而,舞影與長練頓作一收,風(fēng)鈴清曲頓作一靜,宮娥手中燈盡熄滅,甲士腰上珠盡覆蓋,行駕四周的光、聲、形、影,頓時皆無所覓蹤。

    仿佛方才所見所聞,不過一場極端的美夢,此刻,只剩一片浩瀚的黑夜還原眼前。

    兩行眼淚從寶鴉眼中直直流下。

    她看見,在一片無聲無光中,萬千紛飛的綠螢星火鋪滿天地間的幕布,歷歷在目。她輕顫著伸出手去,一只小小的精靈便落在她掌心,如一縷小小的星魂。

    “螢火蟲,這么多這么多的螢火蟲……我不是在做夢吧?!?/br>
    那雙淚水浸濕的眼里充滿了光芒,回身一把抱住宣明珠:

    “阿娘!多謝你!寶鴉好開心,寶鴉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今夜,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不會忘!”

    她知道,這一切定然是娘親為了自己準(zhǔn)備的。

    她喜歡的山靈異志,天馬行空,阿娘全部幫她變成了現(xiàn)實!

    宣明珠拍去手里的碎屑,給那張小花臉抹淚,“阿娘就是為哄著寶丫頭開心的,以后寶丫頭每想起今夜,便要?dú)g喜,好不好?”

    如果說除了金銀宮闕這些冰冷之物,還有什么是她能留給寶鴉的,無過于她親自為女兒造一場永生難忘的美夢。

    父皇如何寵女,她便如何寵女,管他張揚(yáng)乖張驚人眼,管他奢靡胡鬧悖世情。

    她只想自己的女兒開心。

    梅豫卻知母親心里的另一層用意,是想在病去以后,在寶鴉心里種下一顆永存的希望種子。

    念母之愛,不至傷毀。

    無數(shù)螢火蟲自他馬旁夾道飛過,少年心頭難過,只能生忍著別開頭。

    梅珩眼尖,“哥,你也開心得哭了?”

    “去!”梅豫忙掩住心思,揉弄鼻子道,“又不是鐘馗嫁妹,我哭個什么?!?/br>
    然而這般的出行,如此的手筆,豈不比鐘馗嫁女還氣派,縱使遍數(shù)兩京,也是獨(dú)一份兒了。

    “天人若見,應(yīng)羨人間……”

    寶鴉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憾與驚喜中,無法自拔。心神澎湃不可表,唯有捧著臉叨叨咕咕:

    “世間兒女皆看我,都來羨我梅寶鴉?!?/br>
    宣明珠聽著小兒女之言,心懷大暢,命隨行重燃火把。散去了那些添場面的宮娥回城,只留北衙軍繼續(xù)護(hù)衛(wèi)。

    萬千螢蟲盡歸山林時,天也將明。

    寶鴉目睹盡這場夢幻奇景,而后便一直緊抱著娘親的腰不放,漸漸窩在她的懷里睡著。

    蜷團(tuán)的身上蓋了張祥云錦的薄衾,睡夢里唇角也微微上翹,纖長睫毛偶然輕顫,像只受用的奶貓兒。

    宣明珠輕撫她的頂發(fā),不知小姑娘此時在做什么美夢,只望她能夢得長久一點(diǎn)。

    撩開車帷,一縷清亮的天光射入輦中,她命車駕放慢行速。

    左右行宮跑不了,出門游玩不必急著趕路,待寶鴉睡足醒來,京郊的驛館也到了。

    宣明珠命眾人在此休整一日,明晨再出發(fā)。

    那驛丞先前未接到上京的指令,乍聽聞長公主殿下鳳駕蒞臨,忙攜館內(nèi)大小執(zhí)事迎出。

    但見金葆璇蓋扈從如云,百余鐵甲望之不盡,陣杖之大,都勝過前些年皇孫出京祭廟的規(guī)制了,驛丞心下不敢怠慢,揖首伏地叩拜。

    宣明珠道免禮,早有婢子將紅茵鋪在輦下,梅豫下馬親將母親扶下來,梅珩則牽住meimei立在旁。

    母子四人便如那訪仙圖中走出的人物,長公主簪裙?fàn)N若明星,紅痣映眉,華藻玉章,為子者則神骨清肌,眉目豐靈如畫,一脈潢潢天家氣象。

    澄兒等女史擁簇著公主與小小姐至下榻處,各司其職地去插花薰香,收拾帳帷不提。

    畢長史則將惴惴的驛丞請至一側(cè)。

    交給他半袋金錁,告訴他長公主只是在此歇一站,一應(yīng)食宿有府中詹事料理,全不用他cao心。

    驛丞暗松了口氣,自然無不稱是。

    而后畢晉山又來到北衙軍休整的側(cè)院,找到了正在朝陽下擦拭鎧甲的林都尉,拱手笑道:

    “殿下說,將軍與麾下一向身負(fù)護(hù)御京畿的責(zé)任,此番卻被她大半夜里抓丁,胡鬧了這一場,很過意不去。殿下讓大家伙兒好生休息補(bǔ)眠,午膳為眾軍宰牛加餐?!?/br>
    林故歸爽朗笑道:“殿下之言便是軍令,此話,太過折煞卑職了!昨夜哪里是鬧,長公主殿下天家手筆,將煌煌仙宮的景象都引下了凡,底下的兄弟們方才還在回味,吾等糙人何德何能啊,有機(jī)會大開眼界見此奇景,一世都有得說嘴了。請長史轉(zhuǎn)告,卑職必將殿下與公子小千金安然護(hù)送至行宮,請殿下放一百個心?!?/br>
    畢長史答應(yīng)一聲,樂呵呵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