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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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們都在幸慶秋闈的主考是江左梅長生,只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長生前身是長公主的駙馬。 凡事就怕合計,他把這事兒和手骨同樣被廢的難兄難弟說了,對方當場嚇軟了卵。 “咱倆說過的話肯定傳到梅大人耳朵里了,這是一場報復,是貓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誰會不偷錢不害命,只打碎咱們的骨頭取樂?”同伴說什么也不敢再參加會試,連夜逃回了老家。 這秀才卻沒逃,逃回去,要繼續(xù)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陸漸離?!?/br> 聽見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繼而,似有一條冰冷粘膩的蛇爬纏上他的胃,那些無根的猜測,仿佛在這一刻都有了實證。 看著書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長生愉快地笑出一聲。 端起手邊參湯,他悠悠呷進半盞,又取出雪蠶絲帕擦弄著手指,垂睫自語: “巧了,你也姓陸……怕什么的,本官再公平不過了。” 回署,一只黑隼恰越過檐頂飛下,梅長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驁的信使便馴順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紋石青素緞子的一片錦袖。 梅長生取下黑隼爪上綁的信筒,展開信箋,落款之人:盧淳風。 第51章 “臣來遲了?!薄?/br> 宣明珠給了盧淳風三日時間。 三日過去,盧淳風依舊沒能查到陸家傷害樊城公主的實證。 陸紅纓依舊堅持不能開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親,陸紅纓不點頭,饒是宣明珠,也無法強硬行事。 試想,若無這條律例保障亡者的尊嚴,那么難道任憑一個人跳出來說,我懷疑蓋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經(jīng)過死者親人的同意便可開棺驗尸,豈非天下大亂了? 大理寺有權(quán)開棺嗎? 有,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條推演鏈據(jù)。盧淳風找不出來,就是崔錦衣來了也不敢點這個頭。 大長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戰(zhàn)律法嗎? 能,用強權(quán)壓人。 可若如此,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這一點,那天夜里,恐是以“開棺剖尸”與陸紅纓做了交涉,嚇唬住了小姑娘,才讓她抵死不敢點頭。 當世之人的想法,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而死后剖尸,在生人看來,無異于受一回地獄之刑,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寧。 一個九歲的孩子,對于生死都還懵懵懂懂,怎么敢想象因為她的緣故,而令自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酷刑? 宣明珠問盧淳風,“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檢尸可否看到后背肌膚上留下的痕跡?” 盧淳風按他的經(jīng)驗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無所獲處,連盧淳風都有些退卻猶疑了,“殿下,會不會、樊城公主確實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問:“意外失足,為何不敢停滿靈堂七日?意外失足,為何趕在紅纓出城之后本宮回京之前,便抓緊送棺槨進園寢?” 這么些刻意的舉動放在一起,還不夠明顯嗎? 可就是差那么一點,抓不到狐貍的尾巴。 “不等了?!?/br> 人等得,三伏天里的遺體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帶人去了陸府。 她要押上這些覆著虛假面具的人,親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強行開棺必然惹人非議,但她經(jīng)過了反復的考慮,既然宣明月離世前,表達過與陸學菡和離的心愿,以女子的立場,以為人的立場,她將心比心,這個自小沉默老實的meimei,應不愿意在死后仍舊寶珠塞口,鳴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該連晉明帝三公主入棺時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說不清楚。 就算以權(quán)相壓,又如何。 * 陸太夫人這三日亦沒閑著,早有準備地等候著大長公主的大駕。 宣明珠一來,她便全套誥命服制上身,手持先帝御賜鳳尾仗,從祠堂中請出了祖皇帝御賜的丹書鐵券。 “關公門前耍威風啊?!?/br> 宣明珠此日卻未穿金蟒袍,沒的抬舉了這起子天雷劈腦子沒良心的東西,就連大長公主的服制她也懶得換,仍著一身家常方容重紗衣。 她一腳邁過影壁,眉痣熒熒,鳳眸森森:“林氏,你拿這些玩意兒嚇唬本宮?本宮父兄賚賞下臣之物,你以為,本宮會忌憚?” 林氏看出大長公主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決意要啟三公主的棺槨了。 她是看著宣明珠長大的,其實何嘗不知她的性格,只不過她一直僥幸期待,大長公主能看在過往柔嘉娘娘的面上,抬抬腳,讓個兩相便宜。 如今既然無法,她林文君也只得豁出這一世的經(jīng)營,來護住陸家門楣了。 陸太夫人雙眉一橫,右手持杖,左手握緊那枚券書,抬起手臂示予在場的每個人,攢足一身的中氣,震聲道: “眾人看清了,此一面,乃是當年老身為保護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為墊,以斷折腿骨為代價,換來晉明皇帝的恩賜。 “當時大長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里,可能不知,當日先祖爺親口許諾,老身以身護主,于國有功,憑此丹券,可蔭三代?!?/br> 宣明珠諷刺地勾動唇角,對左右道:“聽出來了嗎,這是說本宮忘恩負義呢?!?/br> “老身不敢?!绷质险裾裼性~地說:“老身只想請問大長公主,您執(zhí)意要開樊城公主的棺,可經(jīng)過亡人親女同意?可合乎大晉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驗過尸體后便能將莫須有的罪名安在陸家頭上? “您是將我陸府當成了第二個司天臺,就不怕天下悠悠眾口? “您執(zhí)意毀壞幼妹尸身,打擾亡靈,當真是為她考慮,還是只為自己行事恣意?” 老婦手持丹書,氣焰仿佛也因圣恩加身而暴長。 人被逼急了,便也顧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時她讓一步,等待陸家滿門的,便是萬劫不復。 宣明珠更因此確認了對方心虛,平靜地聽完,抬眼問:“說完了嗎。” “幼女無辜,這樣大事,本宮不為難孩子,我自有決擇?!?/br> “驗尸后,查出來,你滿門死,查不出,本宮擔?!?/br> “陸府一如芥子齏粉,比司天臺?想多了。惹天下非議?你不配?!?/br> “最后,本宮行事,論心不論跡。容你放這么多,不過是相中了你這條老jian舌,迎宵,待會到了陵前,記得給本宮剪下來喂狗?!?/br> 宣明珠一雙黛長的蛾眉如兩道清冷的新月彎鉤,玉頰上漠然無怒,一字字說罷,又問了一遍:“還有話說嗎。” 林氏對上那雙年輕卻鎮(zhèn)古的鳳眸,突然遍體竄起一股寒意。 她刮著嗓子顫聲道:“這丹券、這是柔嘉娘娘的鈞旨!殿下體性最孝,難道也不顧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嗎?” 宣明珠先前聽這老太婆怎么說都未動色,聽到這句話,霍然沉目,如觸逆鱗,伸手拔出身旁親衛(wèi)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離鞘,驚呼一聲,生怕殿下割傷手,又怕殿下氣性上來,當著眾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攔。 “嗖”一聲。 丹券裂。 生鐵坯鑄造的丹書鐵券在一瞬間四分五裂,片片墜地,林氏空舉著一只手,渾濁的瞳孔瑟瑟張大。 方從她耳畔鉆過的快箭射入她身后的堂門匾聯(lián),翎尾顫動,入木三分。 “小淮兒!”宣明珠目色大亮,轉(zhuǎn)回頭,“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門邊的人,聽見她這聲呼喚后,目光沉翳。 隨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個溫致的笑容,宛如滌蕩污濁的清泉涌至她身邊,那樣輕柔,又那樣迅疾。 他長鬢盡濕,仿佛累極,沉甸甸的鼻息帶著百里風塵與暑秋燥熱,落在她鬢額之上。 深不見底的目光始終不離她,凝望著她,安撫著她,輕輕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紅了掌心的長刀,“咣啷”一下丟在地上。 像丟掉她心里的一份憤怒與委屈。 一聲低呢,輕若翻山越嶺的風絮:“臣來遲了?!?/br> 宣明珠怔怔的眨動翦水明眸。 梅長生執(zhí)弓擋在他的殿下身前,轉(zhuǎn)頭目視林氏。 “方才之言我沒聽清,你可再說一遍?!?/br> * 陸家大院里所有人,都被這突來的變化驚了個措手不及。 他說他來遲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該是秋闈第三場的會試日,而梅長生此時,應當在汝州監(jiān)考。 宣明珠手里失了分量,人也輕飄飄的懵懂起來,“你怎的來了?” 她卻不知,他的箭術與臂力何時這樣好了? 話雖這樣問,她剎那間松下的心弦,卻是騙不過人。他來了,她便知,此間再大波瀾,也將塵埃落定。 這種無關風月的信任,無道理可講。 梅長生籠著層潮熱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臉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誤公,考場結(jié)卷之后便快馬趕了回來。此后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夠為殿下分憂?!?/br> 說話時他的喘息還未勻凈,鼻尖凝著一粒汗珠,似墜不墜,與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樣晶瑩。 像跑死兩匹快馬來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后先去皇宮內(nèi)庫尋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許令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對她說明了。他不需邀功,只要她在這里讓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賜。 “啊呀??!” 一聲大煞風景的凄厲叫喊猛然刺破長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那呼聲慘惻又絕望。 她顫巍巍地彎腰,想將那些當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鐵胎碎片重新拼湊起來,可惜是徒勞。 被她當成陸府保命符、傳家寶的丹書鐵券,就在她面前眼睜睜地被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