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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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梅父將那面代表梅氏家主地位的令牌,給了梅長生。 “父親……” 梅父挽著袖管,隨意擺擺手,“我只兩點要求,第一,別讓梅家敗在你手里。第二,別作大晉的佞臣?!?/br> 這話很重,而且突兀,任誰也不會把江左第一公子與“jian佞”二字聯(lián)系起來,不過這世上有句話,叫知子莫若父。 梅長生心尖狠蹦了一下子,抬眼,對上父親淡然卻洞明的眼神。 他緩息幾許,揖手領(lǐng)命:“兒子必不負(fù)父親所期?!?/br> 梅父淡淡嗯一聲,“你也不敢。我將話撂在這里,真做出有違家聲的事,斷你的腿。去吧?!?/br> 梅長生低頭退出門外后,長長吐了一口氣。 宴席定在醉白樓。 梅長生在阜州赴了回鴻門,這一次,他自己做這個東道。 邀請之人有二叔梅穆云、三叔梅穆平,二叔無子,膝下有一女梅眉山,聽說去了樊良湖泛舟采菱,他回家后還未碰著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幫著三叔分管產(chǎn)業(yè),梅長生一并請了,其余便是老一輩掌話事權(quán)的族老叔爺。 時值正午,客皆到了,請客的人卻遲遲未至。 醉白樓雅致,那間四季春雕屏豎立的雅廂中掛有一副壁聯(lián):閑時風(fēng)月為常主,此心到處是悠然。一個穿鐵銹地杭綢夾衫的老人連連敲著拐杖,看樣子一點也悠然不起來,含混著一把沙啞的嗓子問: “鶴伢兒怎么還沒到啊?尚未登閣拜相,眼里便沒老輩兒人了嗎?” “六叔爺哪兒的話呀?!?/br> 一個容貌俊秀的伶俐后生矮身給老爺子奉茶,賠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絆住了,他是奉旨?xì)J差,難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豈會成心晾著在座各位叔伯祖?!?/br> 另一個生得豹眼闊唇,身穿湖藍(lán)地文士衫的堂叔爺冷哼一聲: “三伢兒,你正經(jīng)的大哥在那里坐著呢,就說催山當(dāng)初為揚州生絲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開了局面,你們?nèi)?,為我們梅家掙得多大的利益,咱們這些沒入土的老家伙,心里可都有一本賬。 “再說他梅鶴庭,從小用的文房,身上的一絲一縷,哪樣不是受了家族的益,當(dāng)了幾年京官,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他是個暴躁脾氣,被點名的梅催山轉(zhuǎn)頭看了老神在在的父親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謙遜之余,不免安撫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對梅家下手,本就是個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事端,關(guān)乎切身利益,有幾人能像成日家捏個小紫砂壺不干正事的梅老大那樣淡定,紛紛附和起來: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為國,為何還要打壓梅氏?” “揚州繳的租庸調(diào)哪一年不是江南道里的大頭?再要削整,豈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憂。”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門邊響起,梅長生姍姍入內(nèi),“既言衷心,暗室非議,非吾儕君子所為吧。” 一語定住喧囂。 室中人驟然一靜,看見門扇旁那道容止清舉的身影,眾人互視幾眼,紛紛立起身。 梅長生解下長披,神色優(yōu)容地環(huán)視雅廂一周,除了二叔沒來,人都齊全了。 他走到輩份最高的六叔爺面前,矜然頷首:“長生來晚了,請六叔爺上座,長生為您老人家斟酒賠罪?!?/br> 他這一躬身,腰間的梅花篆字牌與佩玉相撞,珰然清鳴。 六叔爺矍鑠的目光鎖定那枚家主牌,瞳孔縮了縮,一瞬后捻須呵呵道: “長生是奉旨?xì)J差,咱們公歸公私歸私,自然當(dāng)由你坐主位。” 梅長生淡笑,沒多推辭,卻之不恭。 一大桌人落了座,先前口水仗打得熱鬧,這會兒都暗中打量著這位嫡長孫的臉色。 他不開口,無人敢先開口。 上京歷練幾年,此子身上的溫文氣被一種沉鎮(zhèn)干練的氣度代替,仿佛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坐在梅長生正對面的梅柳山,正因為和楊青昭合謀欲把堂兄拉下水的那檔子事,心虛不已,冷不丁見對面的正主撩起眼皮乜他,后脊梁直發(fā)緊。 所幸下一刻,梅長生便哂然移開目光,手指夾著象牙箸敲了下杯沿。 “上菜吧,先用飯,余事之后再談?!眱叭划?dāng)家人的口吻。 在座泰半年長者,無人因他年輕,便敢忽視他話里的分量,不唯因為那面家主牌,還有梅長生舉手投足間帶出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貴之風(fēng)。 大家心知肚明,鶴哥兒領(lǐng)的這件皇差,是在為他入內(nèi)閣做準(zhǔn)備。 若真從此平步青云,那么廣陵梅氏,也許便會出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宰相。 所以他們口頭抱怨歸抱怨,一面是尚沒影兒的家族聲譽(yù),一面是眼下可見的實得利益,這筆賬到底如何算才合宜,眾人不由將視線轉(zhuǎn)向三房掌事梅穆平身上。 畢竟梅家的絲織產(chǎn)業(yè),多年來一直都由他掌管。 梅穆平清了清嗓音,終于不負(fù)眾望,開口道出第一句話: “大侄兒你這趟回來的目的,三叔聽聞了。三叔便直說了吧,想收購梅家的坊車,可以,抬舉臨安元氏、蘇州甄氏,也可以。 “不過,你看好的那等寒門小族,能否支得起這么大的攤子,卻在兩說,到時看走了眼,可別怪三叔自掃門前雪了?!?/br> 席間靜下來,梅長生面色如常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無非是想表面遵旨,實則站干岸下絆子,等桑絲新政在兩家手里出了岔子,推行不下去,再出面接過爛攤子,讓天子知道江南織造便是離不得梅家。” 他停了一許,轉(zhuǎn)動漆黑的眸子:“不肯放權(quán)是不是?” 市井小販賣只羊,還知道攏在袖子里比劃還價呢,這話也說得太白了。 當(dāng)侄兒的,是一點臉皮也沒給老叔留。 梅穆平原本準(zhǔn)備了滿腹的家道孝道,專門針對梅鶴庭的性情對癥下藥的,沒想到他半點糊涂也不裝,說話像磨刀,面子里子全給他一刀切了。 長輩小輩都在座看著,梅穆平面子上過不去,“啪”地把筷子一撂。 全桌人的臉色也都不好看,慢慢都放下杯箸,嗟嘆不語。 “爹,您別動氣……”梅柳山連忙打圓場,小心笑著朝堂兄看一眼,“大哥不是這意思,是吧?” 梅長生不緊不慢地夾了片糖醋藕片放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心情好了幾分。 “的確,我是梅家人,不能不為自家考慮。三叔若同意我的方案,可轉(zhuǎn)告林州牧,陛下的意思,哪怕我這回查出了江南道往年稅冊上的虧空,既往不咎,亦不追補(bǔ),只看以后的政績?!?/br> 他漫淡抬起眼皮,“倘若揚州大力支持新政,林州牧,也未嘗不可兼任揚州織造。” 這張餅畫得委實誘人,當(dāng)?shù)毓倮魹楹闻赂牡緸樯?,怕的便是朝廷在各州設(shè)立織造局,派不管官不管民卻偏偏有監(jiān)督官場之權(quán)的親信下來。 而若揚州州長能兼任織造,那么揚州頭頂?shù)倪@片天,過去如何,將來還可以如何。 好一招釜底抽薪,梅穆平幾乎能想到,林顧遠(yuǎn)那個官迷得知這個甜頭,十有八/九會反過頭來勸說他趕緊答應(yīng)。 可為官求權(quán),經(jīng)商求的卻是利,別和他扯什么江南世族百年家聲,沒有銀錢運轉(zhuǎn),如何支撐起這么大的家業(yè)? 梅穆平沉聲道:“這便是沒得談了?” “此為陛下御旨?!?/br> 梅長生聲音清徐,自有胸有成竹的氣度,“三叔,您現(xiàn)在如何和我掰都無妨,只是別太過了,傳入宸聰,讓陛下誤會梅家有不臣之人……” 他注視他,幽幽一笑,“不大好。” 梅穆平當(dāng)場運了一腦門子氣,拍案低喝:“梅長生,好好,你如今成了天子近臣,這么盆污水說扣便扣到我頭上!我知道,你心里還記恨我當(dāng)年不留神害得大嫂……” 梅長生聽得這句話,目光剎那寒涼。 他將龍泉窯的酒杯往桌上一頓,聲如金玉。 卻是轉(zhuǎn)頭看向一直沒嘖聲的六叔爺,改換話鋒:“來前家父命長生向叔爺帶好,問您老,風(fēng)雨天您的腿腳還疼不疼了?” 六叔爺聞言,那條需依拐而行的傷腿反射性一個哆嗦。 當(dāng)年可不就是因為他帶領(lǐng)族老反對梅老大娶一個庶族之女,就被梅鶴庭這小子他爹,一腿踹翻個跟頭么。 他們這樣的世家,侄子踢叔叔,倒反天罡!可誰讓老爺子護(hù)著呢,過后兒人家該跪祠堂跪祠堂,該給他賠禮告罪,也提溜著補(bǔ)藥老母雞上門賠禮,該娶誰還娶誰。 只可憐自己平白挨了一蹶子,半年的老母雞湯喝得膩歪,愣是給輕描淡寫地掀篇了。 那時候他便知道,梅家這本支長房一脈,一個個彬彬洵雅的骨子里,說不定都藏著什么反骨叛逆。 六叔爺心思飛快地琢磨,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日他們叔侄打?qū)ε_,鶴伢兒不會也想給他三叔一下子吧? 畢竟當(dāng)年鶴伢兒母親生他時,要不是慌腳雞似的老三弄回個通天炮仗在府里胡鬧,驚著了老大媳婦,老大媳婦也不至于落下一輩子的心疾。 第74章 年年紅藥 想到這兒,六叔爺不由有幾分緊張。分歧歸分歧,一家子要是在外頭鬧將起來,可成了揚州城的大笑話了。 他虎著臉向老三勸和道:“長生好不容易回來,你這當(dāng)叔叔的擺的什么臉子,還有些長輩樣子沒有!有什么話以后再說?!?/br> 梅穆平郁憤交加,他擺臉色?現(xiàn)在是這小子鐵了心要削他的生意,抄他的底剜他的rou??! 可老叔爺?shù)脑?,他不能不聽。這頓飯最后不歡而散。 “柳山,陪你哥哥說會兒話?!?/br> 臨散席前,六叔爺本著族長的職責(zé)好心攛掇: “大人間的事不礙你們,你們年紀(jì)近,話能說到一處去,陪好你堂兄,啊?!?/br> 他私心是想讓梅老三的這個三兒子與梅鶴庭套套近乎,兄弟倆嘛,總比隔輩人親厚,說不定還有轉(zhuǎn)圜之機(jī)。 愿望很美好,然而六叔公不知道,梅柳山曾設(shè)計搜羅了一個揚州瘦馬,準(zhǔn)備給梅長生來一場仙人跳。 按梅柳山的想頭,只要把他這個堂兄拽進(jìn)泥潭里,讓外界知道他收下了阜州牧孝敬的美人,甭管真假,他的清名是洗不清了,有了攻訐之地,那么他這個欽差的差事便難辦得漂亮。 誰知楊青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被梅鶴庭反將一軍,說不定眼下,他已疑心到了自己頭上。 來客陸續(xù)離開,空蕩的房間只剩了他堂兄弟二人,梅柳山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嘻笑道:“堂兄且坐,小弟去送一送叔爺。” 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敲了下桌面。 男人淡淡霎眼:“三伢兒往哪去?” 梅柳山登時灰溜溜坐回椅子里,那張年輕俊采的面孔,賠起笑臉也討喜,甜甜叫了聲哥,“柳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看在我年輕不穩(wěn)重,莫同小弟一般見識罷……” 梅長生盯著他慢慢道:“我看你人小心大,主意正得很。心思動到我身上了,誰給你的膽子?” 這是執(zhí)意要秋后算賬了,梅柳山在那雙沉如墨海的眼眸逼視下,不得已,咬著牙承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