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音先回過神, 一邊朝著對方點(diǎn)頭示意, 一邊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

    她站到了扇形廣場上。

    議事殿那邊，緊跟在這位身著青衣的青年之后，又出來了許多人。同這位青衣青年一樣，這些人一看見離音, 都短暫地愣了下。

    離音還未來得及表達(dá)自己的友善, 眾人神情一整，竟?fàn)幭瓤趾蟮爻x音飛奔而來，氣勢洶洶。

    離音一時(shí)間有些分不清這些人的來意，便停在了原地。

    她決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胖團(tuán)自離音身后露出個(gè)腦袋來，“合理猜測, 這群人應(yīng)該是來挑戰(zhàn)你的哦阿音。就像你當(dāng)年初回沉魁的時(shí)候, 那群小崽子們不也天天想著跟你打架？”

    它嘿嘿笑了起來，“也是個(gè)不錯(cuò)的消遣啊。正好你能活動活動筋骨……”

    道師把胖團(tuán)的話聽了個(gè)正著, 有些哭笑不得, “他們不是來與你打架的……罷了, 你們一會兒就知道了?！?/br>
    這群人并沒有騰空, 但飛奔的速度卻不慢, 不過片刻功夫就接近了離音。

    為首的正是那位青衣青年。

    他急急在離音面前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腳。可能是來得太急了, 他的臉色有些微發(fā)紅，呼吸間還有些喘。

    他深吸口氣，平順了呼吸, 又繃住了臉, 看上去還挺穩(wěn)重的, “你就是離音吧？我叫蒼尤，是祭司的弟子，你可以叫我蒼尤阿兄……”

    他這般說完，又直直看著離音，很鄭重，很認(rèn)真。

    離音卻從這眼神里看出了點(diǎn)眼巴巴的意味，一時(shí)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蒼尤頓了下，又抬起手來，掌心一道靈力繞開，凝成了……一盆花。

    這實(shí)在有點(diǎn)出乎離音意料。

    但她也只是愣了下，很快就被這盆花給吸引了。

    這是一盆格外漂亮的花?；ㄉ珳\紫，花瓣的模樣卻十分特別，一眼看過去，就像是遙遠(yuǎn)的星光被攫取定格成了一朵花似的。

    格外絢爛。

    離音幾乎有點(diǎn)移不開眼睛。

    蒼尤將這盆花往離音眼前一遞，“這是送你的?！?/br>
    他遞得太近前了，離音下意識便接了過來。

    蒼尤似是松了口氣，臉上帶了點(diǎn)淺笑出來，“我養(yǎng)了它十多萬年，今日它終于開花了，正好能贈與你。這花世間只此一朵，再沒有旁的了……”

    離音瞬間覺得手里的花燙手起來。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第二位淵南族人又到了。

    這人看上去同蒼尤一般年紀(jì)，卻要比他跳脫得多。他一看見離音手中的花，先是愣了下，而后以一種悲憤的神色看蒼尤，“你不要臉！說了在集會上一同送的，你竟然不打招呼就提前了……”

    他才剛這般喊了兩句，又似是意識到了什么，馬上轉(zhuǎn)頭看離音，急急解釋道：“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本來都是要送你的我就是生氣蒼尤又跟我們耍心眼……他總是這樣看上去最可靠實(shí)際上一肚子壞心眼……”

    他說得有點(diǎn)急，又因?yàn)檎f得急，臉色也急起來，似乎對自己都恨鐵不成鋼。

    他很快自暴自棄了，“我不太會說話，算了我還是閉嘴吧……等等有句話我一定要說，我叫青陽，草木青，日光陽。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

    同蒼尤一般，他伸出的手掌心也多了一盆靈植。

    這是一株無花的靈植，雖無花，形態(tài)卻漂亮極了。就像是一簇開到最絢爛時(shí)分的煙花，又柔美又剛勁。

    離音已收了蒼尤的花，便不好厚此薄彼，于是青陽的靈植也入了離音的手中。

    兩盆靈植一入手，離音隱約聞到了一股格外淡雅的草木香。這香氣格外飄渺，未等她仔細(xì)感受，又似是消失了。

    這兩盆靈植似乎給出了一個(gè)奇怪的訊號，后來的淵南族人見狀，紛紛開啟了自我介紹加送靈植的模式。

    離音身周不過眨眼就擺滿了十來株靈植。

    靈植一多，那股若有若無的草木香就濃郁起來。

    這股香氣帶著幾分沁涼的氣息，一直往離音的鼻腔里鉆。不過幾次呼吸，離音的精神就越來越抖擻，甚至連識海都隱隱被震動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景昭的小舟上喝茶過后的感受，只不過是弱化版本的。

    離音后知后覺意識到，事情似乎有點(diǎn)不對勁。

    這送靈植……在淵南族內(nèi)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說法？

    不提這能清鎮(zhèn)識海的草木香，只離音自己這種管不住自己手的行為，就讓她不得不提起一顆心。

    離音并不是個(gè)沒見識的人。萬象森林就是她親手養(yǎng)起來的，內(nèi)中的靈植數(shù)不勝數(shù)，離音便是摸不著，看也看夠了。更別提以她沉魁首座的身份，本身就有機(jī)會接觸到修真界最頂級的靈植……

    她不是個(gè)眼皮子淺的人，淵南族人的這些靈植便是再好看，再特別，她怎么就被吸引得移不動眼睛呢？

    有好幾次，在離音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她的手已經(jīng)伸向人家送來的靈植了。

    這實(shí)在太不矜持了。

    也太奇怪了。

    離音看著這些靈植的眼神就有些深了。

    道師第一時(shí)間注意到了離音的臉色，眼里的笑意就更濃了。

    不過十來株靈植離音便能反應(yīng)過來……她的資質(zhì)比之她的前輩，無疑要出色得多。

    也是因?yàn)殡x音格外敏銳，道師更加不敢把她完全當(dāng)個(gè)小輩了。

    有些事還是要提前說清楚為好，否則好心辦了壞事，反倒不美了。

    道師想到這里，便上前一步，阻了爭先恐后往離音眼前湊的淵南族人，而后轉(zhuǎn)頭對離音道：“他們都是你的族人。事實(shí)上，他們是與你同一個(gè)時(shí)代出生的族人，你們出生的時(shí)間前后差距不到百年。只不過后來你們際遇不同，你如今未滿百歲，他們倒已經(jīng)十多萬歲了……”

    離音眼神微動。

    道師又笑著道：“別看十多萬歲聽起來嚇人，其實(shí)于淵南而言，這個(gè)歲數(shù)也不過就是青壯年。事實(shí)上，他們是我族年歲最小的一批人了。因歲數(shù)最小，又讓族人嬌慣著養(yǎng)，一個(gè)個(gè)就散漫得很。別說是比之同齡人了，便是比你都差得遠(yuǎn)遠(yuǎn)的……”

    眾人都讓道師說得有些訕訕的。

    道師埋汰完這些人，又繼續(xù)道：“他們行事雖然不夠穩(wěn)重，但有一點(diǎn)倒是真的：他們對你惦念已久。這靈植便是他們表達(dá)親近的方式之一。至于這些靈植的作用，容老朽以后再同你細(xì)說。這都是他們的心意，十多萬年了，他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

    一雙雙注視著離音的眼睛格外明亮，有關(guān)切，也有親近，有的甚至還帶著點(diǎn)狂熱。

    這樣的眼神離音并不陌生，沉魁的小輩弟子們就經(jīng)常這般看著她。所不同的是，以前看著她的人是同門，而如今的……是同族。

    離音心里一暖，臉上的神色不自覺放柔了。

    她將這些靈植都放在地上，對著眼前的淵南族人行了個(gè)修真界通行的問候禮，“承蒙掛念，不勝感激……”

    圍繞著離音的淵南族人一怔，下意識還了禮。

    這一來一回間，足夠眾人將自己狂熱的心緒稍稍放緩了。

    但該送的靈植還是要送的。

    因?yàn)橛械缼熞环么蛟谇埃瑘雒嬉幌伦幼兊靡?guī)整起來。攜著靈植而來的淵南小輩向離音行了個(gè)問候禮，報(bào)了姓名，又將靈植置于離音身旁，便很快退去。

    離音身側(cè)漸漸堆滿了一株株靈植。

    濃郁的草木香氣似是有意識一般，霸道地往離音的體內(nèi)鉆去，將她熏得都有些醺醺然，恨不能立時(shí)就地打坐，好好修煉上一場才好。

    但現(xiàn)在并不是修煉的好時(shí)候。

    離音又強(qiáng)打起了精神。

    道師見離音一副困極了卻強(qiáng)忍著的模樣，心內(nèi)不由得起了憐惜。

    是他們有欠考慮了，該讓她先去見她想見的人的。

    如離音所料的那般，淵南族人贈靈植的行為，其實(shí)并不是簡簡單單贈送靈植這么簡單。準(zhǔn)確地說，他們送的并不是靈植，而是靈植背后所代表的祝福。

    這是淵南族人的禮節(jié)之一，代表著淵南族人最高級別的祝福。

    這寄托于靈植的祝福說來頗有淵源。

    淵南族人生來就有伴生靈植，天生親近自然，親近靈植。只要他們愿意，幾乎每一個(gè)淵南族人都能成為絕佳的藥師。便是不成為藥師，他們也尤其長于培育靈植。

    淵南境是整個(gè)本源天地內(nèi)靈植最多、生命力最旺盛的境域，其源頭就在這里。

    但靈植與靈植之間又是不一樣的。對淵南族人而言，有一類比較特殊的靈植，叫同源靈植。

    所謂的同源靈植，是指與淵南族人的伴生靈植同宗同源的靈植。淵南族人的伴生靈植往往各不相同，有些人的特殊，有些人的普通。但不論其伴生靈植是普通還是特殊，它們總不可能是憑空而來的，必有其根源。

    既有根源，在修真界內(nèi)總能找到與它們同宗同源的靈植，這便是伴生靈植的同源靈植了。

    同源靈植于淵南族人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在數(shù)以萬千的同源靈植中，極偶爾的會有那么一兩株能引得淵南族人體內(nèi)伴生靈植的特別回應(yīng)。若是將這一兩株特別的同源靈植加以培育，直至大成，就有可能得到這同源靈植的回應(yīng)……

    這個(gè)過程又被稱作同源靈植的“通靈”。

    通了靈的同源靈植，其實(shí)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是一樣法器了。這法器有著很特別的作用——禱祝。向天地大淵許愿，愿他們賜下福祉。

    這是淵南族人最高級別的祝福。

    而這種來自同族的祝福，正好是離音所欠缺的東西。

    歷任淵南王裔都是天生地養(yǎng)的，每一任王裔成長的過程中，都凝聚了淵南族人的祝福和期待。離音從小不在淵南境長大，便從不曾收到過族人的祝福。這會兒小輩們的祝福通過靈植而來，就像是效力絕佳的大補(bǔ)品，輕易就讓離音醺醺然。

    這于離音而言其實(shí)是件好事，所以道師并沒有打斷眾人的行為。既然適逢其會，那讓離音感受一番族人的祝福也未嘗不可，正好讓她沉淀一番，緩上一緩。

    可看離音這樣子，約莫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別說是她了，恐怕望淵樓內(nèi)的那兩位也不想等了。

    倒是他們做了次壞人了。

    道師無聲笑笑，又輕輕拍了下離音的背，待她回過頭后，這才指了指前路：“去吧，他們在望淵樓內(nèi)等著你?！?/br>
    這話一出，圍繞著離音的淵南小輩隱約明白了什么。

    他們的神色肅穆起來。

    沒人說話，但卻有一條小道自人群中分開，給離音讓出了路。

    小道的兩側(cè)是淵南族的小輩們，小道的盡頭，另一道長長的階梯之后，是緊閉著大門的望淵樓。

    離音垂下了眼，眼睫輕輕顫了下。

    道師曾說過的，說她的雙親就在望淵樓里。

    離音輕輕吸了口氣，剛往前走了一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回頭看道師。

    她不能就這么走了，這一地族人送她的靈植，總該要妥善保管的。

    道師知道離音的所想，便道：“你放心，這些靈植老朽會替你妥善安排的，你去吧……”

    “有勞道師了?！?/br>
    離音和胖團(tuán)沿著人群圍成的小道往前走。一開始她的步子還很穩(wěn)當(dāng)，但不過七八步之后，她的步伐就快了起來。

    她的脊背仍然挺得筆直，整個(gè)人的神色也很崩得住，似乎與往常并無不同。但她的裙角卻讓快速的步伐撐得蕩起，似是一朵綻開的花。

    連胖團(tuán)都跟著小跑起來。

    圍觀的淵南族人隱約都感受到了離音迫不及待的心情。

    他們臉上的神色也跟著起了變化。有憐惜，有高興，有心酸，還有的甚至也跟著她迫不及待起來。

    走過了長長的扇形廣場，離音終于來到了高臺之下。

    隔著一段長長的階梯，望淵樓的大門就在眼前。

    門后就是她想見的那兩個(gè)人嗎？

    是她的父母……

    離音的心跳不自覺快了起來。

    她幾乎是一口氣就沖上了階梯，直接就到了望淵樓門前。

    一步之遙，離音抬起了手，將將叩響望淵樓的大門，卻忽然又停住了。

    近鄉(xiāng)情切，近鄉(xiāng)情又怯……

    這瞬間，離音幾乎是不受控地遲疑了。

    他們會喜歡她嗎？

    她會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嗎？

    她符合他們的期待嗎？

    缺失了孩童時(shí)期的陪伴，她不可逆地長成了這個(gè)模樣。生而未養(yǎng)，于他們而言，這會不會太突然，會不會……很難接受？

    紛亂的念頭一時(shí)間沖上離音的腦海，將她的臉色都沖白了一分。

    胖團(tuán)感受到了離音的情緒，輕輕躍上她肩頭，想安慰她。

    它還未開口，耳邊就有一聲沉沉的哐當(dāng)聲傳來。

    一股陰涼的風(fēng)，忽然自前方吹來。

    前方？

    離音猛地抬起頭。

    望淵樓的門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開了，有兩道影子自深處的黑暗中慢慢走了出來。

    一女一男。男的一身黑衣，眉眼疏朗而冷峻；女的則身著素色長裙，一身氣質(zhì)又清麗又端莊，凝了十成十的尊貴。

    淵南沈談，淵南應(yīng)川。

    離音愣愣看著他們，在還未反應(yīng)過來之前，膝間先一軟。

    她直接就跪在地上。

    此身跪天地，跪尊師，也跪父母。

    天地已跪，尊師得拜，而今……是父母。

    離音才剛跪下，恍惚間覺得眼前白影一閃，一下子就讓沁人心脾的蓮香撲了個(gè)滿懷。

    有人抱住了她。

    離音愣愣地抬起頭，正對上沈談含笑的眉眼。

    沈談細(xì)細(xì)看著離音，她抬手拂過離音右眉骨上的彎痕，在尾端那抹紫色上停留了良久。

    她直視著離音的眼睛，神情溫柔得不可思議，眼角卻有一點(diǎn)晶瑩的淚光晃啊晃，幾乎就要落下。

    她一遍遍地喊她：“阿音，阿音……小阿音……我的阿音……”

    聲音破碎，像是從胸腔里硬逼出來似的。

    離音張了張嘴，還未應(yīng)，一滴guntang的淚先滑了下來。

    前后十多萬年，時(shí)間何其無情。

    還好，你仍記得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