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寬并不先跟上去，問她：“怎么？”

    南芝卻連頭都不回，悠哉走在前頭，竟是道：“主人說了，‘去叫那個林寬來，他想見我’?！?/br>
    這話說來，語氣神情，哪里似孟蘭因？倒似她自己添油加醋！令得林寬展顏一笑，這才跟了上去。

    林寬卻不知，南芝所言，其實(shí)半字未改，只變了那說話語氣。而孟蘭因，說是林寬想見他，其實(shí)自己也早在那庭園中，靜等林寬過來了。

    晉臨的冬日來得早，今天與上一年一樣，有瑞雪降臨，時停時落。

    其實(shí)不管天氣如何，孟蘭因都是喜靜不喜動，如今難得出屋來，正挑在那先人所植，常開不敗的杏花樹近處一座小亭內(nèi)端坐。

    見他若有所思，于是隔了十幾步遠(yuǎn)，南芝便讓林寬自己過去，她則轉(zhuǎn)身離去，不去叨擾。

    林寬也便從善如流，依言一個人行過去，先對孟蘭因行禮，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孟先生”。

    孟蘭因看他一眼，抬袖示意他落座。

    林寬便就在他對面，同樣正身而坐了，又見孟蘭因那袖再復(fù)一抬，眼前便有一方棋桌，一副殘局。

    垂眼將身前這殘局仔細(xì)看過，林寬那眉眼間皆生笑意，嘴角也彎了起來。

    殘局中白子勢弱傾頹，眼看就要輸了，就是他也不禁戲謔道：“孟先生向來執(zhí)白，今日當(dāng)真厲害，這樣一局，還能殺到我丟盔棄甲不成？看來我終于能有機(jī)會贏先生一次了?！?/br>
    誰料孟蘭因竟開口道：“今日.你.執(zhí)白子，我執(zhí)黑子?！?/br>
    林寬心內(nèi)訝異，但還是依言而行，結(jié)果不出十手，他就已經(jīng)先對孟蘭因認(rèn)了輸。

    與孟蘭因?qū)模瑢?shí)則次次都是他輸，根本記不清已經(jīng)輸過多少回；本來也不該覺得有什么丟人之處，可對著今日這棋，林寬卻是看了許久，真覺無奈。

    自己步步走來，并沒有犯什么錯，只是因一開始就落了下乘，他之能為確實(shí)無力回天，便也不想再勉強(qiáng)行下去，徒費(fèi)精神。

    于是林寬嘆氣，對孟蘭因問道：“唉，我果然不行，是嗎？”

    說完這句，居然又覺喉嚨發(fā)癢，咳了幾聲。

    孟蘭因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棋，還是那虛無縹緲的天命。

    他雖不言語，心念卻動，林寬見一只玉色的藥瓶落在了棋局上，令得幾枚黑白棋子彈開，壞了面前這一局慘敗形勢。

    知是孟蘭因有心關(guān)照，林寬自去取了，收入懷內(nèi)；先作道謝，復(fù)又問：“孟先生不問我嗎？”

    卻聽孟蘭因反問他：“我得.開.天.目，一夢之間可窺天機(jī)，你不問我嗎？”

    朱厭也好，林府也罷，還有滟夫人，以及世人言論種種，以及那不遠(yuǎn)的明日，不近的將來……可問之事甚多，但林寬仍舊是搖頭。

    孟氏仙府之主，世代得.開.天.目不假；但那天機(jī)可窺，卻不可輕易道說；孟家道法，敬畏天數(shù)自然，孟蘭因身為府主，有責(zé)在身，絕不該與尋常世人甚至林寬說那不該說的事，折損修為。

    而他林寬，也從來不是那種只為自己不顧他人的人，才能得孟蘭因青眼相待，絕不會讓孟蘭因?yàn)殡y。

    得林寬一笑搖頭，孟蘭因卻又問他：“林寬，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說過什么？如今的你，覺得愧對天下人嗎？”

    林寬便回想他那少年時，來晉臨升山，與孟蘭因第一次相見。

    孟蘭因早得那仙體半成，濯如春柳，何其軒軒韶舉？何等光映照人？他居那上位，淡然問林寬及同修眾人，心中所求道法為何；而林寬素有大志，便對孟蘭因言道，想仗我那手中之劍，護(hù)天下河清海晏。

    面前的孟蘭因，如今形容與當(dāng)年一樣；而他林寬，卻已經(jīng)變了?，F(xiàn)在他聽了孟蘭因的問話，苦笑著沉吟半晌，最終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

    無論如何，他林寬自是問心無愧。

    可想到在家中死去的小姑娘，以及她那莫名喪命的親娘，還有那死在他面前的先生，那心內(nèi)似又有聲音在問，真的嗎？

    孟蘭因見他神情，便道：“林寬，人太過聰明靈透，有時候并非是什么好事?！?/br>
    慧極必傷，過潔難容。這八個字，用來形容他面前這麒麟兒，可謂剛剛好。

    于這濁世，托生為人，自該少妄想十分清白；這些話，孟蘭因想了又想，終究是沒說出口；即便說了，以他對林寬的了解，也覺無用。

    又聽林寬問：“先生，您有罔執(zhí)嗎？”

    他道：“當(dāng)然?！?/br>
    孟蘭因說的斬釘截鐵，并無猶疑。林寬留心看他模樣，實(shí)在看不出來什么，便感慨道：“我真是愚鈍，半點(diǎn)看不出來?！?/br>
    孟蘭因道：“剛說過你，你還是不解……也許不是你林寬愚鈍看不出來，而是我孟蘭因太假，所以你不能分辨?！?/br>
    又道：“世事難料，人心難測，正所謂畫rou畫皮難畫骨，觀眼觀鼻未觀心。”

    這番話，林寬聽了，先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他：“孟先生，我一直想問，為什么您答應(yīng)我讓我送我家六郎來升山，卻偏要我每一次都自己送他來呢？”

    一時間，孟蘭因沒有答話。

    林寬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誰知孟蘭因竟道：“如果我說，是我懶得出門去，又想親眼看看你是否安好，你覺得如何？”

    修這仙道，孟蘭因早就已經(jīng)度過那念止之境，正是心無波瀾，可他如今偏這樣的說話，那言語中看重自己的情誼，令林寬面上都有驚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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