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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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寂得令人啞然,前頭舉燈引路的小太監(jiān)和他身后匆匆跟隨的太醫(yī)都沒有說話,二人過了慈蔭樓與隆宗門,便一路向養(yǎng)心殿而去。二人踩著長街上的積水,腳下傳來一陣細(xì)碎的水聲,小太監(jiān)怕耽擱了時辰,不由得更加快了步子。 太醫(yī)行到養(yǎng)心殿前遵義門時,只見有一人立在門前,似是等了很久,他抬頭見是御前太監(jiān)王商,便以為是他等得急了,出來相迎,于是太醫(yī)頷首以示意,而后繼續(xù)向遵義門內(nèi)走,卻忽然被王商攔在了門外。 王商拍了拍手,方才為太醫(yī)提燈引路的小太監(jiān)便退著步子出了遵義門,王商頭也未垂,只道,“你去吧,就送到這兒,等會兒我親自領(lǐng)大人進(jìn)去?!毙√O(jiān)口中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頭離去了。 王商聽著遵義門外長街上的水聲越來越遠(yuǎn),才引了太醫(yī)到無人處,太醫(yī)心下奇怪,卻對上王商懇求的目光,聽他壓低了聲音道,“大人多年來德高望重,老佛爺和萬歲爺都信任您…可奴才今兒…為了萬歲爺?shù)纳碜觼砬竽?,求您為了萬歲爺撒一個謊?!?/br> 太醫(yī)聽得心中滿是狐疑,打穆宗毅皇帝在位時他便入太宮為醫(yī),至今近二十年,從未對外說過半個謊字,今日王商怎么會如此求他? 太醫(yī)向后退了半步,有意拒絕,他腳下的水聲一響,王商便立時萬分緊張地跪倒在地,叩頭向太醫(yī)道,“大人!您聽我說完,萬歲爺今兒高燒不退,老佛爺與萬歲爺賭氣,調(diào)了太醫(yī)院當(dāng)值太醫(yī)入儲秀宮醫(yī)治,您一定是知道的!后宮的娘娘們或在儲秀宮侍疾,或被老佛爺罰了禁足。可萬歲爺萬乘之尊,身邊豈能無人,奴才心里急,無奈才出下策,請了當(dāng)時來磕頭謝恩的三格格進(jìn)養(yǎng)心殿…本只想求她能近身伺候,做我們奴才做不了的事,可她…執(zhí)意要浸冰水為萬歲爺退燒!她本是戴罪之身,又是王府女眷,這些都是不合規(guī)矩的,只是當(dāng)時情況緊急,奴才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三格格走前叮囑我們,就對皇上說,是景仁宮珍貴人來替皇上退燒的。三格格說皇上疼惜珍主兒,不會不信…她還說,如今萬歲爺恨她,不必讓萬歲爺知道了?!?/br> 王商說至此處,已是聲音哽咽,淚流滿面,他重重為太醫(yī)磕了一頭,額頭都已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太醫(yī)心下大為觸動,他如今才明白過來,為何方才在醇王府所見的載瀲會那般虛弱,嘴唇竟無一點血色,身后的傷口又有被凍傷的痕跡。 太醫(yī)不禁長吸了一口氣,身為醫(yī)者的他感覺心下隱隱作痛,他回想起自己病人的情況,載瀲仍舊那么年輕,可已有了風(fēng)濕的前兆。 他方才不敢確定,所以未曾向醇親王提起,只因載瀲太年輕,連他都無法相信,這樣年輕的人會患上風(fēng)濕。如今他總算是明白了,再年輕的身體,也禁不住受了一個月杖責(zé)后,再去浸泡冰水。他暗想,載瀲是連命也不要了。 太醫(yī)低頭看著王商,見他的額頭仍舊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他想起王商最后的那句話,“她說如今萬歲爺恨她,不必讓萬歲爺知道了?!眱?nèi)心不禁被觸動,他未曾想過,方才在膏粱錦繡的王府里謀面的三格格,竟會有這樣情凄意切的心思。 太醫(yī)復(fù)又長舒了一口氣,他心里難受,想將這些悲傷的情緒發(fā)散干凈,他低頭看了看王商,知道人在雨水中久跪?qū)ι眢w不好,便立時去扶王商起來,淡淡道了句,“我都明白了,公公前頭帶路吧?!?/br> ======== 載瀲久久睡不下,因身后有傷,不能平躺,便只能側(cè)臥與俯臥,靜心在門外守了許久,直到聽見了載瀲睡熟時才有的均勻呼吸聲,她才回了偏殿去休息。 靜心才歇下不久,忽聽漣漪殿外有稀稀疏疏的響聲,本以為是夜里頭又下起了雨,仔細(xì)聽了片刻后,才發(fā)覺似是有人來了。靜心點了燈籠出門去瞧,見外頭果真又下了小雨,瑛隱正撐了一把傘往外走。 靜心喊住了瑛隱,她才忙跑過來對靜心道,“姑姑,我聽著外頭有聲音,便來瞧瞧?!膘o心點頭,道,“你一人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br> 瑛隱點頭答應(yīng),替靜心撐了傘,二人一路向外走,瑛隱才笑道,“姑姑何苦來的,如今我們在府里,哪兒還用放心不下我?!膘o心聽后也笑,笑意頗有些苦澀,“在宮里擔(dān)驚受怕得久了,就只你我二人陪著格格,回府來都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br> 二人話音未落,便見遠(yuǎn)處的紫藤架與假山后亮起了些紅通通的燈籠,前有四五個mama引路,靜心看人來的方向,與瑛隱對視了一眼,二人便異口同聲道了聲,“福晉?” 二人交換了眼神后,忙跑上前去去迎,過了假山后便看見婉貞福晉正一步步向漣漪殿來,靜心與瑛隱撫了裙擺便跪倒在地,道,“奴才給福晉請安。”婉貞福晉未乘轎攆,她只怕抬轎的人太多,會吵著了載瀲休息,便只帶了身邊的幾個人來,李mama也在其中。 婉貞福晉見一旁跪著的是靜心和瑛隱,忙命人去扶了她們起來,迫不及待問道,“我知道瀲兒今兒回來,載灃說她病著,明日一早再來給我請安,我卻不是顧這個規(guī)矩,只想來看看她究竟如何了?” 靜心想安慰婉貞福晉,仍未開口,瑛隱卻已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婉貞福晉聽了她的哭聲,心里更擔(dān)驚受怕,連從小看顧載瀲的李mama聽了瑛隱的哭聲都不禁開口問道,“你別光哭不說話,福晉問話呢,格格到底怎么樣?” 靜心理解瑛隱的心情,她們二人陪著載瀲在宮中過的這一個月,漫長得像是一年,每天醒來都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即將面對什么樣的磨難,載瀲又能不能還熬得下去。靜心福了身回話道,“福晉,瑛隱難過,奴才心里明白,格格這會兒才睡下,身上有傷,還發(fā)著燒,等福晉待會兒親自瞧了格格,奴才們再仔細(xì)和您說罷?!庇谑潜戕D(zhuǎn)身在前頭引路。 載瀲趴在床上才睡下,靜心便輕手輕腳地推開了載瀲臥房的門,為婉貞福晉在載瀲床邊擺了凳子,又去點了一盞燈來,立在窗邊的茶幾上。 婉貞福晉看著載瀲蠟黃的臉色,心里已經(jīng)痛得不知是何滋味,靜心輕輕掀了載瀲身后的被子,道,“福晉,您瞧,格格身后的這些傷,都是這一個月來,受廷杖留下的,皇上命人日日入撫辰殿實施廷杖,又命格格在寶華殿思過…那日皇嗣祈福禮上,因珍貴人哭鬧,皇上還命格格在眾親貴面前掌嘴…” 婉貞福晉聽后心中已如刀絞,她比別人更痛一萬分,因為眼前的女孩兒是她的女兒,可向自己女兒狠狠捅刀子的人,更是她的親生孩兒。婉貞福晉忍不住地落淚,她望著眼前消瘦得已脫了相的載瀲,恨不能自己去替她受了這些苦,她知道載瀲本可以一生無憂的,如果她沒有來到他們這座處于矛盾中心的醇王府,如果她沒有深受奕譞和自己的影響。 婉貞福晉望著載瀲身后浸濕了衣裳的鮮血,眼淚已如決堤,她忽想到載瀲來到王府的第一天,她和丈夫按著家族為男孩子取名的規(guī)矩為這個女兒取了名字。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將這個女兒視為了感情的寄托,可也絕不能代替自己親生的孩兒,所以她才會在奕譞病重時讓載瀲進(jìn)宮去謊稱,皇上是她引出宮的,讓她去替皇上擔(dān)罪。 婉貞又想起在頤和園中時,她聽聞?wù)鋴迳碜硬凰?,便忙讓載瀲去看望珍妃,絲毫不顧載瀲的感受,她又何嘗不知道載瀲對自己異父異母哥哥的感情,可她還是利用了這點,讓載瀲去做了自己不能做的事,去見自己不能見的人。雖然載瀲從來都無怨無悔,縱使進(jìn)宮后被太后掌嘴,縱使后來又被載湉誤解。婉貞第一次感覺,自己和自己那個冷漠絕情的jiejie,竟是那么的相像。 婉貞此時痛恨自己,也許正是自己做出的每一次決定,才令載瀲走到了如今的地步,讓她替載湉受了無數(shù)的苦。她知道這個女孩兒從來都將自己視作親生母親,所以才對自己這樣言聽計從,也不忍心讓自己擔(dān)心。 婉貞的淚更加控制不住,她想奕譞會怨恨自己吧,她知道奕譞從來都真心實意地疼載瀲。可婉貞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情況完全變了,她再也無法忍受載瀲受一絲一毫的傷害,縱使載瀲是為了保護(hù)她那親生的孩兒,她也不能允許。也許是在頤和園外,當(dāng)她看到西山觸景傷情,唯有載瀲能了解她的心事,寸步不離地陪伴著自己的時候;又或許是在她母女二人共同望著知春亭,她給她講這座亭子名字由來的時候;又或許是在頤和園里那個黑云壓城的晌午,載瀲義無反顧地頂撞了太后,回頭卻對自己說“女兒犯的錯不要額娘來擔(dān)”的時候。 婉貞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何時起了,也許每一個瞬間都是如此。 婉貞回憶起載瀲成長的點點滴滴,從前載瀲每一次喊“額娘”,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個男孩兒的臉,可如今那些畫面終于都漸漸清晰了起來,她在淚光里看得無比清晰,那個喊自己“額娘”的孩子,一直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從來都不是別人。 婉貞望著眼前的載瀲,忽然徹悟,這個女孩兒再也不是她的情感寄托,再也不是誰的替代品,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她的女兒,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婉貞哭得雙肩顫抖,她伸出手去攥緊了載瀲的手,才發(fā)覺她手心guntang,婉貞顫抖著哭泣,“瀲兒,是額娘對不起你…額娘一定為你討個公道?!?/br> 婉貞發(fā)覺載瀲醒了,便靠近她撫著她的頭發(fā)問道,“瀲兒,是不是額娘吵醒你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載瀲并沒有回答她的話,載瀲燒得糊涂,眼睛半閉半睜地只問了句,“額娘,您怎么哭了?”便又昏睡了過去。 婉貞福晉擦干了眼淚,她緩緩起身,走到靜心身邊,拉起了靜心的手問道,“靜心,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入宮為瀲兒求了情,皇上允了,她還會受這么多的苦?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靜心回憶起在宮中發(fā)生的事,緩緩道,“福晉,奴才想,是有人不能允許格格那么快就出宮來,不然皇嗣一事的真相就會敗露。奴才也覺得奇怪,當(dāng)時皇上本已允了福晉,卻忽然冒出來一個叫‘玢霽’的嬤嬤來,指責(zé)格格與寶華殿中小師父有染,皇上輕信了她,一怒之下才會又重罰了格格?!?/br> 婉貞福晉仔細(xì)回憶,忽然想起玢霽曾是太后宮中的奉煙的宮女,她心中的疑惑也終于漸漸解開,究竟是誰有膽量去謀害皇上的皇嗣,這個答案仿佛已不言而喻了。 婉貞福晉想到那個自己已不敢相認(rèn)的親jiejie,忽然笑了笑,意味苦澀,她轉(zhuǎn)身拍了拍靜心的手,道,“當(dāng)年我和王爺信任你,選你來教瀲兒規(guī)矩,你果真沒有辜負(fù)了我和王爺,再苦再難都陪著瀲兒。我沒別的希望,我只希望,將來,若我也不在了,你能一直陪著瀲兒,無論她在哪里,她是誰,有你在她身邊,我也就可以放心了?!?/br> 靜心陡然跪倒在地,忍不住哭出聲來,重重為婉貞福晉磕頭,“福晉!您春秋方富,不要說這樣的話,若是讓格格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難受呢…奴才有幸能得您和王爺信任,自該殫誠畢慮,絕不會棄格格而去的?!?/br> ======== 李太醫(yī)進(jìn)了燕禧堂,見珍貴人正斜靠在床榻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毯子,而皇上就坐在她的床邊,低頭安撫著她。 李太醫(yī)向載湉和珍貴人請了安,載湉便忙令他起來,喚他近前來道,“快過來為珍貴人瞧瞧,她身后的傷是否嚴(yán)重?”李太醫(yī)定了定了心神,與王商對視了片刻,便緩緩走上前去,從手提箱中取出了巾絹,搭在珍貴人的腕上為她診脈,而后又察看了珍貴人腰間的傷口。 李太醫(yī)心中酸澀難耐,他見珍貴人的傷不及載瀲一半嚴(yán)重,而皇上卻這樣牽腸掛肚,甚至將后宮妃嬪挪入養(yǎng)心殿內(nèi)起居,大抵是因為皇上真的相信了王商所說,受著傷還為自己浸冰水退燒的人,是珍貴人吧。 李太醫(yī)愣了片刻,載湉見他不說話,以為是珍貴人傷勢嚴(yán)重的原因,忙急問,“究竟如何?你如實告訴朕?!崩钐t(yī)一時心神恍惚,忙叩頭道,“回萬歲爺?shù)脑挘滟F人的傷勢并無大礙,貴人…只受了一次廷杖而已,且并無其他傷勢,等微臣為小主研磨了外用的敷藥,用上幾日也就會好了?!?/br> 王商為李太醫(yī)緊緊抓了一把汗,載湉目光炯然地注視著李太醫(yī),冷著聲音問道,“聽太醫(yī)的意思,是覺得一次廷杖少了?”李太醫(yī)猛然想起自己方才話中的不妥之處,他拼命令自己清醒過來,忘掉命若游絲的載瀲,他又重重叩首道,“萬歲爺,微臣絕無此意!微臣話有不妥,微臣知罪!可微臣也只是希望能為萬歲爺開解一二,珍貴人傷勢的確不重,萬歲爺不必焦心憂慮!微臣定能為貴人醫(yī)治痊愈。” 載湉也不愿苛責(zé)太醫(yī)的言語之失,便也緩和了自己的情緒,他一心只擔(dān)憂珍貴人,便又問道,“那她浸了冰水,可也無礙?”珍貴人此時斜倚在臥榻上,自己聽了皇上的問話,也不禁捏起了拳頭,她生怕眼前這位太醫(yī)會說漏了什么,她想太醫(yī)最有經(jīng)驗,看過她的傷口就該知道,她根本沒有浸過冰水。 珍貴人惴惴不安地去看了眼王商,今日王商請她來燕禧堂前便懇求她,要她裝作是為皇上退燒的人。珍貴人知道皇上重感情,更何況是在受傷了的情況下去浸冰水,皇上知道后一定會非常感動,往后也一定會對自己疼愛有加,所以她自然愿意做這件事,可她也怕欺君之名,生怕太醫(yī)會說漏了風(fēng)聲。 就在珍貴人和王商都萬分緊張的時候,李太醫(yī)狠狠咬了咬牙,橫了心終于說了謊話道,“回萬歲爺?shù)脑?,微臣的確見珍貴人身后有少許凍傷的痕跡,可傷勢并不嚴(yán)重,等微臣為貴人敷了藥,很快就能痊愈,但請萬歲爺放心?!?/br> 王商與珍貴人雙雙長松了一口氣,王商緊繃的身體終于能夠放松,整個人仿佛癱倒在地,珍貴人也終于敢靠實在身后的靠枕上。李太醫(yī)重重磕了一頭,心緒凄迷,他想這唯一一次稱謊,就算是為了載瀲,為了成全她病中還念念不忘的心事。 李太醫(yī)先前在醇王府上為載瀲研磨的外敷藥還有剩余,他便將藥膏從手提箱中取出,珍貴人的傷口不深,他便只將藥物敷在了傷口表面,并未用銀針。 李太醫(yī)敷藥時總是難以自控地想起載瀲,想起她背后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又想起她仍無比年輕的身體,已是傷痕累累。思及此處,他為珍貴人上藥的手不禁顫抖了。 載湉留意到他的反常,平日里李太醫(yī)是太醫(yī)院最為穩(wěn)重的太醫(yī),各宮里才會都爭相搶著請他來醫(yī)治。李太醫(yī)為珍貴人敷完了藥,載湉便命寇連材等人送他出去,自己也走了兩步出燕禧堂,站到回廊檐下望著院內(nèi)的雨,王商追出來為載湉披上斗篷,他抬起的手卻被載湉一把推開,載湉用力吸了一口氣,忽問道,“他方才去過哪兒?” 王商知道皇上對李太醫(yī)起了疑,不敢回話,正在躊躇間,載湉便又厲聲開口問道,“他方才去過哪兒?你還要朕自己去問嗎!”王商陡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李大人才從醇王府回來,是醇王爺遞了帖子請?zhí)t(yī)入府的?!?/br> 載湉的眉心抽動,醇王府…載湉知道李太醫(yī)是入府為誰看病的,他感覺身上驟然一陣發(fā)冷,他的聲音不似方才凌厲,忽然嘶啞了許多,“載瀲…”載湉只說了一個名字便猶豫了,他沒勇氣去問完這句話,可他又無比想知道情況,于是緩了許久才又問,“她怎么樣了?” 載瀲走前他正昏迷著,連載瀲是何時出宮的都不知道,也未曾聽身邊人提起半句來。王商聽皇上問起載瀲,心神俱驚,只能小心翼翼地回話道,“回萬歲爺,三格格已經(jīng)回府了,醇王爺為格格請了太醫(yī)醫(yī)治…奴才想,李太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格格定會無礙的。” 載湉似乎早已猜到了王商的答復(fù),他一定會勸慰自己別擔(dān)心,可他越這么說,載湉反而越擔(dān)心,他想起方才李太醫(yī)凄迷的神色,想起他那句“貴人只受了一次廷杖而已…”,早已能對載瀲的情況想見一二。受了整整一個月杖責(zé)的載瀲,又怎么會好? 廊下的雨滴滴答答地落著,他二人不說話,養(yǎng)心殿內(nèi)便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載湉冷冷地輕笑了一聲,又問道,“朕要聽真話?!蓖跎倘怨蛟谳d湉腳邊,向前挪了兩步又叩頭,哭道,“萬歲爺!奴才不忍再看您擔(dān)憂!您也還在病中啊…” 載湉被氣得猛咳了幾聲,他拉起王商,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聲音中的憔悴令人心疼,他雙眼泛紅,注視著王商,低吼道,“你知道載瀲于朕而言意味著什么,你還要再瞞我嗎!” 王商聽得心中驚恐,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到皇上自稱“我”,他想皇上是急得失去理智了,他望著皇上急得已發(fā)紅的雙眼,心底大為撼動,他回想起載瀲面對著昏迷的皇上時,曾說“若要皇上一直病著,諳達(dá)不如立刻取了我的命去!…”,再看此時的皇上,擔(dān)心得幾乎發(fā)瘋,他實在不忍再瞞,他腿上一軟,跪倒后低頭道,“萬歲爺,三格格情況不好…太醫(yī)說,格格此時仍未醒,背后傷口血rou模糊,血才止住,可格格仍氣若游絲…” 王商低著頭,半晌后才聽到載湉聲音顫抖著道,“去叮囑太醫(yī)院,好生照顧著?!蓖跎虘?yīng)是,抬頭后只看見載湉沿著回廊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一個人走在雨里,無聲又孤獨。王商望著載湉的背影,想起自己總是追不上他的步伐,皇上的步伐總是鏗鏘有力,何似今日。在那一刻王商才懂得,只有藏在心里不敢訴說也不敢表現(xiàn)的,才是真正刻骨銘心的。 ======= 次日清晨,婉貞福晉已俱朝服,自西華門入宮,府內(nèi)人皆不知,身邊只帶李mama一人。二人一路過月華門與體和殿,來到儲秀宮門前時,只命李mama先去里頭傳話,很快便有崔玉貴及一眾太監(jiān)丫頭們出來相迎。 崔玉貴見了婉貞福晉便行跪拜大禮,笑意盈盈恭迎道,“奴才給福晉請安了!”婉貞福晉步伐沉穩(wěn),搭著李mama的手向儲秀宮內(nèi)走,她耳邊步搖輕擺,回眸問崔玉貴道,“皇太后圣躬可好?”崔玉貴忙跟上了腳步,躬著身子道,“回福晉話,皇太后一切都好,今兒知道福晉進(jìn)宮來看她,心里更高興呢!” 婉貞福晉回過頭去,只輕笑,再不說話,只隨著前頭引路的丫頭們一路走。走到儲秀宮暖閣外頭,李蓮英便從暖閣里掀了簾子出來,滿面笑意恭迎婉貞福晉道,“福晉,奴才給您請安了!” 婉貞福晉抬手示意他起,淡笑道,“李大總管起,我來瞧瞧太后,閑敘幾句家常兒而已。”眾人皆知婉貞福晉是皇太后嫡親的親meimei,所以沒人敢怠慢了去,更何況婉貞福晉自皇上登基后,便鮮少入宮走動,更極少主動入宮看望太后,所以今日眾人才更驚喜。 婉貞福晉隨著李蓮英進(jìn)了暖閣,正見太后斜倚在窗下的臥榻上翻看手里幾本書,便向里走了兩步,行深蹲禮道,“奴才參見皇太后,恭請?zhí)笫ス部?,萬福金安?!碧蟀聪率掷锏臅?,從臥榻上坐起了身來,道,“快起來吧,小李子,扶你福晉坐?!?/br> 婉貞福晉抬手示意不必李蓮英來扶,她獨自一人向暖閣里走了幾步,淡笑道,“太后,奴才今兒進(jìn)宮是來看望您的,前幾日正想起些小時候的事兒,又想到太后您萬壽節(jié)將至,便想進(jìn)宮來閑敘幾句,不必奴才們伺候了?!?/br> 婉貞福晉話畢揮退了李mama,令她在殿外候著,太后遲疑了片刻,忽放聲笑了幾聲,對李蓮英和身邊的宮女何榮兒道,“你們也退吧,福晉是想和我說體己話兒了!”何榮兒與李蓮英頷首道“是”,便退著步子向外走,才走到門處,太后卻又突然叫住了何榮兒道,“等等,給你福晉沏杯她愛喝的茶來,她喜歡…”太后頓住,婉貞福晉自己便淡笑道,“太平猴魁。” “是是…福晉愛喝太平猴魁?!碧笞约狐c了點自己的額頭,頗有些尷尬意味地笑了兩聲,示意何榮兒下去,自己則對婉貞福晉笑道,“是我記性不好了,meimei多年來不走動,你的偏愛喜歡,我都要忘記了。” 婉貞福晉看了太后一眼,只是輕笑,并沒說些什么,等到何榮兒將茶奉了上來,復(fù)又退下去關(guān)了門,婉貞福晉才捧著茶杯細(xì)抿了一口,道,“太后怎么會忘記奴才呢,難道太后日日看見皇上,就不會想到奴才嗎?”話畢后,婉貞抬頭看了太后一眼,而后又笑,無事般只飲茶。 太后望著眼前的婉貞,冷冷一笑,她明白自己的meimei是什么意思,可是這個問題,在她這里沒有第二種回答。太后從臥榻上起身,坐到她往日里召見臣工時所坐的那把千里江山圖扶手椅上,看著坐在自己對側(cè)的婉貞輕輕笑道,“meimei錯了,我日日都看見皇上,可我不會想起meimei…”太后似笑非笑,繼續(xù)道,“因為我,才是皇上的親額娘。” 婉貞卻也只是笑,并不著急,連半句回應(yīng)也沒有,她放下手里的茶盅,從懷里掏出一塊一直貼身戴著的玉佩來,掛在手上給太后看,淡淡道,“jiejie還記得這塊玉嗎,是額娘走前送給你我兄妹的,到今天我還戴著,jiejie的那塊兒,已經(jīng)不在了吧?!?/br> 太后怔然,沒想到婉貞忽然提起這塊玉來,只道,“我入宮早,家里的東西,多半已不在了?!蓖褙戄p聲一笑,收起自己玉來,“是啊,jiejie如今坐擁天下財寶,有什么是jiejie不忍心丟棄的呢?”太后目光冷厲注視著身前的婉貞,她越發(fā)不知道婉貞究竟要說些什么,于是只安靜地聽著,婉貞目光空洞,嘴角卻上揚發(fā)笑,她也站起了身來,在太后面前走動,“jiejie的六旬萬壽要到了,meimei是來為jiejie慶賀的。meimei前幾日想起,jiejie小時候過生辰,只有我們兄妹幾個為jiejie慶賀,可如今,jiejie的六旬萬壽空前絕后,有全天下的百姓為jiejie祝壽…jiejie實在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做事游刃有余,從不留破綻,叫追隨的人都死心塌地。所以jiejie也早就想好了吧,什么人是絕不能活到萬壽節(jié)的?!?/br> 太后抬頭注視著眼前的婉貞,她想若是別人,她早就要動怒了,卻只問婉貞道,“meimei在胡說什么?誰不能活到我的萬壽節(jié)?”婉貞福晉轉(zhuǎn)頭來注視著太后,也兀自一笑,道,“自然是太后的親孫兒。” 太后怔了片刻,待聽清婉貞的話,想她原是為了皇嗣一事而來的,忽放聲大笑,而后才搖頭笑道,“meimei啊,你繞來繞去,到底還是為了皇上的事來的,你這些年對我避而不見,不都是因為皇上?我還以為你有什么長進(jìn),看來也不比從前聰明?!?/br> 婉貞福晉站定在原地,高聲喝了一聲道,“錯!奴才來,不是為了皇上,皇上是太后的兒子,天下人皆知!奴才今日來,是為了奴才自己的女兒?!?/br> 太后站起身來,突然啞然,婉貞卻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太后,一步步走到太后身前來,緩緩問太后道,“太后,奴才只想問一句,皇嗣究竟為誰所害?奴才的女兒,奴才最清楚,她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皇嗣,也絕不會是被她所害!”太后聽罷后卻狠狠拍響手下茶案,怒道,“你是在質(zhì)問我?人證物證兩全之事,你還想如何為載瀲開脫!”婉貞更不懼她,繼續(xù)質(zhì)問太后道,“奴才想問問太后,奴才府上的阿晉,為何會與太后宮里的崔玉貴交從甚密?太后宮里的玢霽,又為何會無端污蔑奴才的瀲兒呢?皇嗣究竟為誰所害,太后還要奴才再說嗎?” 太后重重坐回到自己的扶手椅中,長出一口氣后搖頭發(fā)笑,“meimei啊meimei,你果真是糊涂了…我為了什么,我為了靜芬,為了葉赫那拉氏的榮光,你卻為一個和你連血親都沒有的孩子來和我對峙,你好生糊涂?!?/br> 婉貞眼里的淚漸漸溢出,她輕笑,“太后真的是為了靜芬嗎,難道太后不是為了自己,為了鞏固自己的權(quán)位?珍貴人親近皇上,屢屢頂撞太后,所以太后才不容她生下皇上的長子!可太后卻說是為了葉赫那拉氏,是為了我們?我們何時求過至高無上的榮光,是jiejie,一步一步將我們推向了這些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太后既是為了自己,又為何要再牽連無辜的瀲兒呢!” “你放肆!是誰給你的榮華富貴你都忘了么?你口口聲聲說著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你可還記得你的jiejie!你有沒有想過她的難處?你知道我利用了載瀲,是迫不得已,有多為難嗎?”太后怒斥婉貞,婉貞已淚流滿面,她搖頭苦,最終跪倒在太后面前懇求道,“我的jiejie,我求你放過瀲兒吧…奴才心疼她,她還這樣年輕,所受的已非常人之苦了…您為何就一定要利用她呢…” 太后望著跪在自己腳邊的婉貞,忽然感覺眼角邊濕潤,她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沒落過一滴眼淚了,她垂首望著婉貞笑,用手扶她起來,道,“其實就算你不來,我也想好了,日后我會彌補載瀲,我利用她的,太多了。我要她做的,她也都做了。” 婉貞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眼前的太后,太后苦笑道,“你說得對,我不能容珍妃的孩子生下來,所以我利用了載瀲,因為我和皇上之間不能承受這樣的劇變,我和皇上不能承受,朝廷也不能。只有載瀲,她的存在無關(guān)痛癢,皇上縱然傷心,仍對朝局無礙?!蓖褙懧牶鬁I如決堤,面對太后的坦白,她仍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告訴皇上真相,就正如太后所說,不僅皇上一人無法承受,正陷入戰(zhàn)事的國家也無法承受。 太后對婉貞道,“你走吧,我答應(yīng)你,不會再為難載瀲,我會派好的大夫,到府上去為她看病。”婉貞卻雙腿發(fā)軟,茫茫不知目的,太后最后問她道,“我都告訴你了,你打算怎么做,去告訴皇上嗎?” 婉貞站在門口處,背對著身后的太后,開口道,“我會讓皇上知道的,他的孩子,不是瀲兒害的。” ======== 載瀲醒來后,仍感覺身上劇痛,只是與昨日相比,又已經(jīng)好了許多,她想自己昨日回府來,仍未見過額娘,便催促著靜心和瑛隱伺候自己更衣梳頭,想利利索索地去給額娘請安。 可待載瀲進(jìn)到額娘房中時,卻又不見額娘的身影,她左右尋找皆不見額娘的身影,她問額娘房中的嬤嬤們,竟也問不出究竟,又派了人分別到載灃、載洵和載濤處去問,也沒得知額娘的去向,載瀲心中不禁立時又急又怕。 靜心怕載瀲過于著急又令病情加重,便忙安慰她道,“格格您別急,昨兒夜里奴才見過福晉,福晉好好兒的,這會兒許是在別處逛呢,等會兒就回來了。” 載瀲卻連聽也聽不進(jìn)去,偏固執(zhí)地向府外去跑,道,“額娘從不會出府卻不告訴我,現(xiàn)在哥哥們和她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放心?!” 靜心跟著載瀲身后跑,見她跑時一瘸一拐,踉踉蹌蹌,不禁更加悲痛,在她身后求她道,“格格!您身后的傷那么重,奴才求您別再跑了,等奴才去回了王爺,遣人去找也是好的,您一個人,又該上哪兒去找呢!” 說話間,載瀲已出了醇王府大門,門房處的小廝們見了載瀲都不禁詫異,忙命人進(jìn)去給載灃回話,又有人即刻取了擋風(fēng)的衣裳出來跟隨。載瀲見府門外的太平湖一片湖光漣漪,卻不知究竟要到何處去找額娘,她強撐著精神,沿著湖邊一路向?qū)m城的方向去找,仍未走出多遠(yuǎn),已看見額娘所乘的馬車從遠(yuǎn)處駛來。 載瀲又驚又喜,想跑幾步去迎額娘,卻無奈身后傷口劇烈作痛,只得緩緩走向了額娘的方向,婉貞福晉聽李mama說載瀲出來了,忙喊停了馬車,迎著她的方向過來,一把將她擁進(jìn)自己懷里,啜泣道,“傻丫頭,你怎么出來了,身上的傷都沒好,還病著…” 載瀲也用力抱緊了婉貞福晉,她忍不住痛哭流涕,“額娘!您去哪兒了…女兒在宮里這一個月,曾不止一次想過,也許再也見不到額娘了…今兒一早起來,看不見額娘,女兒忍不住胡思亂想,怕真的再也見不到額娘了!…” 婉貞福晉聽得更加傷心欲絕,她難以想象載瀲在宮中究竟都遭遇了什么,她牽著載瀲的手,緩緩陪她向王府內(nèi)走,溫柔對她道,“別怕,額娘不會扔下你不顧的,以后有額娘在,不會有任何人敢來欺負(fù)你?!?/br> 婉貞福晉領(lǐng)著載瀲回了自己房中,忽命外頭的人將門關(guān)了,載瀲坐不下,便只能側(cè)臥在婉貞福晉房中的臥榻上,婉貞福晉忽問她道,“瀲兒,你究竟知不知道,是誰害了皇嗣?” 載瀲聽后心中一驚,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問她是誰害了皇嗣,而不是問她,是不是她害了皇嗣。載瀲悵然,望著額娘又不禁流淚,她不知道在自己額娘面前,是否可以說真話了。 載瀲搖了搖頭道,“額娘,是女兒糊涂,是女兒害了皇嗣,額娘不必再問了,女兒不想牽連額娘?!蓖褙憛s心中極為悲痛,她想載瀲如此反應(yīng),定是知道幕后黑手是誰的,可她卻連自己也不肯告訴,定是為了皇上下定了決心的,要為了皇上而保密到底。 婉貞福晉坐到載瀲的身邊,牽起她的手來,啜泣道,“瀲兒,你不必瞞額娘了,額娘方才進(jìn)宮,太后都告訴額娘了,是你替太后做了這個惡人?!陛d瀲周身俱驚,瞳孔都不禁一瞬間放大,她不敢相信太后竟然向額娘承認(rèn)了。 婉貞扶著載瀲的頭發(fā),聲音中已是顫抖,“是額娘對不住你,從今后,額娘想讓你離這些是非都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要受一點兒傷害…額娘不會再虧欠你了?!?/br> 載瀲也終于忍不住眼底的淚,她擁住眼前的額娘,不斷道,“額娘,您怎么這樣說,女兒自生來便是您的女兒,您和阿瑪疼我愛我,才會嬌慣了我…我性格從前跳脫淘氣,額娘也不曾苛責(zé)我…若不是七哥回府,女兒永遠(yuǎn)也不會察覺自己并非額娘親生,足以見阿瑪額娘待我的好!您這樣說,該叫女兒怎么消受…” 婉貞替載瀲擦去了臉上的淚,努力笑道,“瀲兒,待太后的萬壽節(jié)一過,額娘想讓你六哥帶你去天津住段時日,那邊有我們府上的別院,你去那邊住著,好好養(yǎng)傷,什么都不要想,在那邊,你才能真正離這些是非遠(yuǎn)遠(yuǎn)的?!?/br> 載瀲雖覺突然,卻也并沒有拒絕,她的身心俱損,已禁不起任何波瀾了,她還想為了自己和自己的親人活下去。她想,自己也一定要狠下決心了吧,她需要離開這里,需要離皇上遠(yuǎn)遠(yuǎn)的。 ======= 轉(zhuǎn)眼已是太后的萬壽節(jié),十月初十日這天,宮中大擺戲臺,為太后祝壽,雖因與日開戰(zhàn)一事而不得已縮減了萬壽節(jié)規(guī)制,由在頤和園中祝壽該為在宮中祝壽,然而太后的六旬萬壽,場面仍是空前絕后的繁榮盛大。 載瀲清晨便改換吉服,隨兄長與額娘一同入宮,宮中已是人山人海,僧眾與樂師聚集,中和韶樂與丹壁韶樂大作,眾人在皇極殿前山呼海嘯,恭祝萬歲。宮中各處布置燈彩影壁與龍旗御樓,其上盡書華麗辭藻與萬壽無疆,宮中滿蒙樂曲交替演奏,不絕于耳,似一片無法訴盡的歌舞升平。 皇太后升座皇極殿,接受百官祝禱后,眾人便向暢音閣而來,暢音閣的三層戲臺上“福、祿、壽”三場大戲早已開演,為恭?;侍笕f壽無疆,宮中樂師從皇極殿至?xí)骋糸w沿途奏“海宇升平之歌”。 載瀲行在人群最后,因她身上的傷才初有好轉(zhuǎn),行走仍然困難,一路上仍需有靜心與瑛隱左右攙扶。載瀲為不壞了規(guī)矩,便令兄長與額娘先行,自己跟在人群最后。 載瀲入暢音閣前,卻見額娘從里頭正向外走,李mama也神色匆匆地跟在一旁,載瀲不禁上前問道,“額娘,您怎么了?”婉貞福晉神色焦急,拉住載瀲道,“瀲兒,你一路上來,可有看見一塊玉佩?便是額娘平日里都戴著身上那塊兒,方才人多,額娘不知道,是否是被人擠落了下去?!?/br> 載瀲回憶起額娘身上時常佩戴著的玉佩,便恍然大悟點頭道,“女兒想起了,女兒去替額娘找吧,李mama,您扶額娘回吧?!?/br> 李mama卻擔(dān)心載瀲道,“格格,您身上還有傷,不宜四處走動。”載瀲卻對婉貞福晉和李mama淡笑道,“我會讓靜心姑姑和瑛隱去找的,我無非是想躲…額娘和mama都知道,我不愿進(jìn)去聽?wèi)?,不愿見一些人,再想傷心的事兒?!?/br> 婉貞福晉明白載瀲所說,她更不愿讓載瀲如坐針氈,備受煎熬,便隨了她去,道,“那你快些回來,定要小心些?!陛d瀲應(yīng)后,便隨著靜心與瑛隱沿著額娘來時的路去找了。 瑛隱走在前頭為婉貞福晉找玉佩,靜心則攙扶著載瀲跟隨在后頭,載瀲低頭左右尋找,忽見一道垂花門下的宮墻根處有一段絡(luò)子與額娘身上那塊玉的瓔珞很像,便走過去瞧,果真見額娘的玉落在了地上,所幸玉仍完好,沒有破碎。 靜心一路攙扶著載瀲,見已找到了玉佩,便忙抬頭去叫已經(jīng)走出去了很遠(yuǎn)的瑛隱道,“丫頭!快回來,福晉的玉在這兒呢!”瑛隱聽見靜心喚自己,忙又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往回跑,一直跑到載瀲的身邊,靜心才笑罵她道,“你這傻丫頭,玉就這兒呢,你卻迷迷糊糊地跑了那么遠(yuǎn)!若不是格格瞧見了,福晉的玉就讓你給錯過了。” 瑛隱卻仍舊笑笑呵呵,也不以為意,頑笑道,“格格自然是耳聰目明,我哪里比得了呢!”話畢正欲撿玉佩,忽有人從垂花門處經(jīng)過,正撞在載瀲的身上。 靜心驚慌失措間忙去扶穩(wěn)了載瀲,轉(zhuǎn)頭卻驚覺來人竟是皇上與皇后、瑾貴人與珍貴人,而撞了載瀲的人,正是走在最前的皇上。 靜心與瑛隱二人忙立時退后跪倒,不敢再抬頭,載瀲仍未撿起地上的玉佩,她望著仍在地上落著的玉,也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神,她不知道如今皇上再見自己,又該以何種憎惡的眼神來看自己,或是連一個眼神也不會給予。 載湉?fù)矍暗妮d瀲,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望著眼前消瘦憔悴的載瀲,只需一眼他便知她的身體虛弱,可載湉?fù)d瀲,卻沒能換來她的一個眼神回應(yīng)。載湉無數(shù)次想關(guān)懷載瀲的情況,可最后卻都放棄了,明明在她身上捅刀子的人是自己,又哪里還有資格去關(guān)心她呢?開口也只怕會傷到她。載湉良久也不知該要說些什么,便只伸出雙手去,想叫她不必再跪了。 而載瀲獨自一人根本無法下跪,因她身后皆是傷口,傷口才剛開始愈合,若她跪了,傷口便又會開裂。 載瀲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皇上伸出的雙手,卻還是向后退了半步,她橫了心,用力屈膝,跪倒在地,隨著身后傷口一陣撕裂之痛,載瀲忍不住流了幾滴淚,她疼得緊緊蹙著眉,將頭叩在地面上,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請瑾貴人、珍貴人安?!?/br> 皇后已看不下去,她上前了一步想將載瀲攙扶起來,而載瀲卻仍舊無法站起,在皇后的攙扶下又摔了下去,靜心見狀忙上前來幫忙,原來載瀲想將額娘的玉撿起來,才又摔了一次,靜心看得心疼,忙彎腰替載瀲撿了婉貞福晉的玉,交到載瀲手上,才將已疼得滿頭是汗的載瀲從地上攙扶起來。 載湉?fù)矍暗妮d瀲,見她只因一跪便已疼得滿頭是汗,更是需要多人攙扶才能成行,心中已如針刺刀割,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卻仍舊不知該要從何說起。載湉感覺心底劇痛,可這一切都是自己下的狠手啊,在他失去了皇嗣的時候,在他失去了理智的時候,在載瀲自己都承認(rèn)是自己害了皇嗣的時候。 “你去吧。”載湉最終竟只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載瀲自始至終低著頭,聽到皇上令自己走,只言未發(fā),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載湉站在原地,目光隨著載瀲走,他望著她一瘸一拐走遠(yuǎn)的步伐,他的心,也碎得支離玻散。 ※※※※※※※※※※※※※※※※※※※※ 新年快樂。2020年的第一天,想用這一章來紀(j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