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雀司少監(jiān)朱湘趕過來，她雖是女子，然而身穿一身赤色短褐，袖挽至肘，形如男子。

    她行事干脆利落，又聰慧多智。是第一秋的得力臂膀。

    她站在下首聽候吩咐，很有默契地沒有打擾第一秋。

    第一秋鋪開紙頁，用碳筆繪圖。

    他多奇思，司天監(jiān)很多法器、法寶都出自他手。

    每當(dāng)他熔煉新的法器，朱湘都會將原稿繪制多份，與司中門人弟子傳閱探討。

    若有需求的，便批量生產(chǎn)。

    今天第一秋繪圖也很仔細(xì)。

    朱湘靜等了一陣，終于第一秋將圖紙遞給她：“立刻趕制，即刻送來?！?/br>
    好家伙，今天尤為著急啊。

    朱湘接過圖紙，只看一眼，就愣住。圖紙有好幾張，里面盡是……女子服飾。從抹胸到內(nèi)裙，再到襯裙、外衣、厚披風(fēng)、腰帶、鞋子……

    材質(zhì)、顏色、繡紋技法，標(biāo)注得清清楚楚。其尺寸之細(xì)致，肩寬、胸圍、腰圍、臀圍，半個也沒落下。

    這是……

    朱湘不明白。但監(jiān)正下令，必有原因。她也不多問，最好的下屬就體現(xiàn)在高超的執(zhí)行力！

    于是一大早，司天監(jiān)朱雀司諸弟子開始縫制這套衣裙。

    這衣裙還十分復(fù)雜，珍珠、編花、系繩、流蘇，領(lǐng)口鑲的狐毛，再加上繁復(fù)的繡功，大伙兒各司其職，忙活了大半日。

    監(jiān)正也沒閑著，他親繡了外裙的暗花。

    整個朱雀司的弟子目光都十分猶疑。但不敢問。

    ——誰敢管他的閑事？

    一天時間，對黃壤而言過得其實(shí)很快。

    她對時間的感知早就出了錯。她睜著眼睛，眼見陽光偏移，慢慢溜走。天光中少了那抹金色，漸漸變成慘白。

    中間有人進(jìn)來，卻不敢掀開帳幔。于是黃壤自然也看不到是誰，只知道那人添了些銀碳，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是這么小小的一點(diǎn)動靜，也足夠讓她驚喜很久。她銜著這點(diǎn)驚喜，又能繼續(xù)安然等待。

    門再次推開的時候，黃壤聽出了那腳步聲。

    果然是第一秋。他來到床邊，勾起幔帳。黃壤只覺得一只手臂托起她的肩，很快她便坐了起來。第一秋不僅回來，還帶了她的衣裙。

    黃壤就覺得，這個司天監(jiān)，效率確實(shí)是高。

    第一秋脫去她身上的內(nèi)衫，開始為她更衣。黃壤這才看見今日的他。他頭戴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線繡雙翅如展翼，身穿紫色官服。

    玉帶束腰，其下系金魚袋。腳上是黑色官靴，靴面飾金。因?yàn)橥饷嫣炖?，他身上披了件黑色輕裘。

    這身打扮，配上他凌厲的五官，便讓他很有些距離感，顯得不易親近。

    黃壤完成了對這個人的外貌評價，任由第一秋為她穿衣。

    從女子最貼身的抹胸開始，里一層棉、中一層鍛、外一層紗。

    穿得黃壤心中忐忑——這么多層，真的不會顯得我很胖嗎？

    第一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埋著頭一直替她穿到腳上的鞋襪。他托起她的腳，目不斜視，手也十分規(guī)矩。反正不該看的沒亂看，不該摸的也沒亂摸。

    黃壤端坐在床沿，偶爾還被他抱起來，提一提薄如蟬翼的襯褲。

    羞恥？她才沒有羞恥呢。

    她才不會羞恥呢，哼。

    第一秋很快為她穿好衣裳，然后將她抱到銅鏡前坐下。

    黃壤在十年之后，又一次看見了自己。她披散的黑發(fā)，依然柔順到發(fā)光。

    淺金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奶白，那衣裙領(lǐng)口細(xì)細(xì)地鑲了一圈雪狐毛，肩頭縫了兩朵綢花，花心還綴了珍珠，花瓣則用金線密密地鑲邊。

    她的臉看上去更小了，神情呆滯得毫無生氣。第一秋替她梳理過長的頭發(fā)，她看上去像個假娃娃。

    她的長發(fā)本是十分順滑的，梳子卻卡了一下。

    第一秋忙低頭去看，黃壤當(dāng)然知道那是什么——就在她頭頂，有兩根金針直入顱腦。而梳齒正是碰到了露在外面的針尾。

    果然，第一秋輕輕碰了碰那針尾，手上動作便輕了許多。

    他應(yīng)該是想為黃壤綰個發(fā)髻，黃壤也很期待——這位司天監(jiān)監(jiān)正，還會盤發(fā)呢？

    銅鏡里，她身后的監(jiān)正大人一會兒將她的頭發(fā)盤成雞窩，一會兒扎成鳥巢。

    秋師傅忙碌了半個時辰，終于叫來一個侍女，為黃壤梳了個單螺髻。

    ……

    沒有發(fā)飾，但秋師傅的手可是司天監(jiān)第一靈巧。他找了一根冰蠶絲質(zhì)的衣帶，為黃壤扎在發(fā)間。絲帶當(dāng)花，黃壤也勉強(qiáng)恢復(fù)了幾分往日容光。

    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雙唇也沒什么血色。

    她望著銅鏡里的女人，鏡子里的人也望著她。兩者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不過百年，她的一場繁華，凋零得真是猝不及防。

    等到梳洗停當(dāng)，第一秋遣退了工具人一樣的侍女，為黃壤系上一件厚厚的披風(fēng)，抱著她出門。

    黃壤驟然見到傍晚時分的庭院，滿腔心事都拋了個干干凈凈。

    玄武司是學(xué)堂，來往皆是司天監(jiān)的在學(xué)弟子。第一秋抱著盛裝的黃壤穿庭過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眾學(xué)子分立路旁，垂首施禮，努力做出一副鎮(zhèn)定模樣。

    黃壤依偎在第一秋懷里，她頭上絲帶隨他行走而輕輕飄飛。

    第一秋抱著黃壤，來到一塊花田。田中橫臥著一塊巨石，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勸學(xué)的警句。

    黃壤隔著老遠(yuǎn)，就已經(jīng)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啊，是蘭花。她光聞這味道，就知道這里種了多少株。

    果然，第一秋將她放到地上，道：“去年，我買了一包蘭花種子，據(jù)說是你親手培育的。只是隨意撒在這里，今年竟然次第盛開?；ㄆ谧阌幸荒辏銡鈽O盛，花間露水都被人用作香露?！?/br>
    哦，那個啊。那個開不了一年，第一場初雪時候就會凋謝的。

    黃壤默默地想。真奇怪，她的記憶已經(jīng)錯亂多年，卻還記得這些蘭花的花期。

    她依靠著第一秋，眼里只能看見他胸前官服精細(xì)的繡紋，根本看不見什么花。

    第一秋任由她依靠，右手開始解自己黑色的裘衣。呃……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單手脫下外袍。

    這這這……雖然你可能確實(shí)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愛好。但是這樣大庭廣眾、寒風(fēng)凜冽的，在花田里做這種事，恐怕還是太過離譜……

    再說了，你這玄武司都是莘莘學(xué)子，你也不怕讓人撞見，給他們留下童年陰影……

    黃壤瞳孔縮成針尖，第一秋將輕裘鋪在地上，隨即扶她坐于其上。

    呃……咳。

    眼前的蘭花葉片肥厚，花也開得艷麗。黃色、紅色、白色……色彩繽紛。

    這蘭花種得很好，雖然肯定趕不上她親自動手，不過她是土靈啊。

    其他人能種成這樣，定是花費(fèi)了許多心思。旁人不懂，而她研究了一百年的蘭花，她可太懂了。

    “喜歡嗎？”第一秋在她身邊坐下，握了她的手，用她的指尖觸碰那些肥厚的葉片、燦爛的花瓣。

    呃，其實(shí)談不上喜歡。身為一個熱衷培育種子的土靈，黃壤見過太多美麗的花。蘭花說到底，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外界傳言她酷愛蘭花，只是因?yàn)椤?/br>
    只是因?yàn)橹x紅塵喜愛蘭花。于是她窮盡百年，培育了無數(shù)蘭花的變種。這些花，甚至不用提取，直接揉其花葉就能當(dāng)作香料。

    啊，不知道現(xiàn)在的玉壺仙宗，是誰在照料那些花。

    “你消失了十年，世面上已經(jīng)很難買到你親手培育的種子?！彼穆曇艉茌p，像是被融化在寒風(fēng)里。

    其實(shí)嫁入仙宗這百年，自己早就不再培育糧種、藥種。她研究的大多都是花草，雅則雅矣，然而用處，畢竟也是微乎其微了。民間哪里需要呢？

    黃壤默默地想。

    “監(jiān)正?！北O(jiān)副李祿走過來，他身穿緋袍，外披大氅，整個人精瘦有神。“白虎司在內(nèi)城抓住一個暗探，正在審問?？赡苁怯駢叵勺诘娜恕！?/br>
    啊，玉壺仙宗？

    黃壤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第一秋卻替她攏了攏披風(fēng)，道：“你在此處看花，晚些時候我過來接你?！?/br>
    說完，第一秋為她理好裙擺，讓她靠坐在花間巨石上，轉(zhuǎn)頭離開。李祿自然緊隨其后。

    黃壤獨(dú)坐花間，花田外，不時有學(xué)子追逐嬉戲。但沒有人往這邊來。第一秋鋪在地上的裘衣，簡直就是劃出一塊禁地。幾個半大的孩子身著藍(lán)色的儒衫，躲在花田外悄悄打量她。

    “是個姑娘，活的吧？”有人小聲說。

    “胡說，肯定是假的！你見過真人這么好看的？”另一個孩子辯道。

    嗯，小小年紀(jì)，真會說話。

    第3章 輪椅

    白虎司。

    第一秋跟隨李祿進(jìn)到地牢，一眼已經(jīng)看見鎖在墻上的暗探。

    前些年，玉壺仙宗并不把司天監(jiān)乃至整個朝廷放在眼里。他們派來內(nèi)城的弟子，甚至是以仙師形象出現(xiàn)，能得百姓夾道相迎，十分高調(diào)。

    三十年前，皇帝師問魚親自簽發(fā)諭令，仙門子弟入上京內(nèi)城，必須持朝廷開具的路引，否則一律捉拿收押。

    但此律實(shí)施起來，其實(shí)頗有難度——要抓住這些仙門中人，總要先強(qiáng)于他們。所以，這條規(guī)矩一直未得落實(shí)。

    第一秋走到這暗探面前，白虎司少監(jiān)談奇已經(jīng)迎上來。他道：“監(jiān)正，這狗東西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說?！?/br>
    墻上，那暗探已經(jīng)被剝得只剩里衣，看樣子還挨了幾鞭。但他顯然不服，道：“我不曾做jian犯科，你們憑什么抓我？”

    第一秋雙手倒背，走到他面前，問：“仙門中人進(jìn)入內(nèi)城，有路引嗎？”

    那探子像是聽見什么可笑的事，道：“笑話，我等仙門中人，求的就是身心逍遙無羈。入城普渡百姓，要什么路引？”

    第一秋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