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長和族長們圍在床邊，看著他奄奄一息，卻又萬般痛苦的模樣，又是驚慌又是不安。

    “仙長們什么時(shí)候到啊……”終于有人嘆了口氣。

    好在不多時(shí)，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門，何掌門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門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內(nèi)。

    如今二人已經(jīng)換了服飾，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雙衽繡羽毛紋。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嚴(yán)肅。而屈曼英懷里抱著黃壤，她長發(fā)高高地扎了個(gè)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輕袍，腰間系了一根紅綢，顯得極干脆利落。

    “何掌門，何夫人！”見到他夫妻二人，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拜見。

    何惜金嗯了一聲，屈曼英則是帶著黃壤走到床邊。

    她從四面八方欣賞著黃墅生不如死的模樣，然后一臉同情地道：“仙茶鎮(zhèn)本乃一方凈土，竟然發(fā)生此事，著實(shí)讓人震驚。”

    鎮(zhèn)長們見她說話，不由松了一口氣，紛紛應(yīng)是。

    ——大家平時(shí)遇到事兒，都不大喜歡通知如意劍宗。

    實(shí)在是因?yàn)橥握崎T說話太過費(fèi)勁兒。

    而何掌門也只是附和了一聲：“必、必必必須嚴(yán)、嚴(yán)懲！”

    榻上，黃墅想要翻個(gè)身，但牽扯到傷口，不由又是一聲哀鳴。

    何掌門夫婦二人輪流觀賞，面無表情。

    黃壤簡直能聽到這二人心里的偷笑。

    正在此時(shí)，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屈曼英懷里的她：“這位姑娘……”

    起初他們還以為屈曼英抱著自己小兒子，可黃壤畢竟生活在仙茶鎮(zhèn)，當(dāng)然也是有人認(rèn)得的。

    “這不是黃墅的十姑娘嗎？”有人道。

    屈曼英這才將黃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牽著黃壤的手，說：“正是。這孩子走丟了，路上遇到我們夫妻二人。我詢問方知她是我息音meimei之女，這才將她送回?！?/br>
    “息音？”她這么說，終于有人記起來——息音曾經(jīng)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兒！于是鎮(zhèn)長立刻問：“黃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黃夫人昨兒個(gè)病了，今天還起不來床?！?/br>
    “定是昨夜匪人闖入，受了驚嚇?！庇腥说?。

    屈曼英說：“息音meimei竟是身體不好嗎？那我過去看看。”

    她這么說，當(dāng)然沒人敢反對。

    屈曼英牽著黃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里，息音并未臥床，她仍然坐在小院里，呆呆地望著四周的一切。

    黃均站在她身邊，說：“昨晚，爹被闖入的盜匪所傷。母親不過去看看？”

    息音聞言也無甚反應(yīng)，她雙眼盯著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丟了。是因?yàn)槲疫@個(gè)母親很壞，所以她不回來了，是不是？”

    黃均沒有說話，于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她從小就這樣……從小就這樣?！?/br>
    隔著一堵土墻，黃壤聽見這幾句呢喃。

    回憶一層一層被揭開，著實(shí)是沒有多少快樂時(shí)光，卻無端地惹得人紅了眼眶。

    屈曼英噙著淚，她站在小院門口，好半天才哽咽著喊：“息音meimei?！?/br>
    院中，息音抬起頭，她一眼看見的卻是屈曼英身邊的黃壤。

    “阿壤！”她沖過來，一把抱住黃壤。但不過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轉(zhuǎn)為憤怒，“你跑哪兒去了？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就知道到處野！”

    說著話，她抬手就要給黃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黃壤護(hù)到自己身后。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

    息音這才仔細(xì)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皺，在記憶里搜索半天，忽然想起來：“你……”

    屈曼英嘆氣，輕聲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還記得嗎？”

    息音聽了這話，卻如見惡鬼。她緩緩后退，隨后突然捂住臉：“你來干什么？你走！你走！”

    屈曼英沒有想過，故人相見，她竟會(huì)是這般反應(yīng)。

    她一時(shí)無措，黃壤卻是意料之中。

    ——不過是不甘認(rèn)輸罷了。

    就像夢外百年，她嫁入玉壺仙宗，明明已知寒溫，已明對錯(cuò)，卻還是咬緊牙關(guān)，露出一副光鮮典雅之狀。

    說到底，死死硬撐，不愿被人看了笑話去。

    于是，用盡一切去暖一個(gè)根本不可能被溫暖的人。所有的雞零狗碎、苦悶煎熬都留給了自己。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角，仰頭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br>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么姿態(tài)最能惹人憐愛。于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懵懂無辜的純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黃壤這一套，一輩子也就謝紅塵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說：“阿壤去找jiejie玩。晚點(diǎn)收拾好東西，你姨父就會(huì)來接我們?！?/br>
    黃壤于是跑到黃均身邊，黃均神情憔悴不堪，這些日子黃壤丟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時(shí)真的見了黃壤，她也并沒有特別激動(dòng)。

    她只是抽回被黃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餓不餓？”

    黃壤心中發(fā)酸，卻不由笑出聲來。

    若在從前，她會(huì)覺得黃均冷淡。

    可多年以后的她，歷盡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黃均的手，說：“餓。我要吃韭菜炒雞蛋，還要吃烤梨。”

    “哦?！秉S均于是去升爐子，準(zhǔn)備給她做飯。

    屈曼英看著沉默寡言的黃均，心都要裂開。她說：“黃墅的事，meimei應(yīng)該都聽說了。如今此事人盡皆知，meimei若是要走，黃墅也是不好為難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說：“去哪兒？我現(xiàn)在還能去哪兒？難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嗎？”

    可那個(gè)息家，她就算拼著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門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搖搖頭，眼淚如珠，一串一串地墜落。

    屈曼英上前幾步，握住息音的手，勸道：“你可以先隨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罷。總之先離開這黃家，以后總有的是辦法！”

    “隨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么，說：“對啊，你嫁到如意劍宗了?！?/br>
    她一把甩開屈曼英，道：“所以連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她怒瞪屈曼英，道：“你們一個(gè)二個(gè)，是不是都在背后嘲笑我？！看我現(xiàn)在這個(gè)樣子，你們都很高興吧？”

    她一字一字，語若瘋癲。

    黃壤忙跑過來，她護(hù)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發(fā)狂，抓扯毆打屈曼英。

    ——說到底，這又關(guān)屈曼英什么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遠(yuǎn)跑來幫忙，已經(jīng)是仁義無雙。而息音的話，卻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氣走了，恐怕再不會(huì)有這般熱心腸的人相助。

    “母親，你不要責(zé)怪姨母！是我……”黃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釋。

    可息音聞言，卻更加面目猙獰：“我就知道是你這個(gè)白眼狼！是嫌黃家門戶低，你就想攀如意劍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么姨母，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你竟叫得這般親熱！”

    她說著話，又要來打黃壤。

    那一刻，黃壤真是氣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個(gè)多么不寬和的人。

    屈曼音卻攔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靜些！”

    息音怒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教訓(xùn)自家女兒，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對黃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會(huì)兒再回來?！?/br>
    黃壤搖搖頭，說：“我等jiejie做飯，jiejie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給姨母、姨父帶過去?！?/br>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癲狂樣，還是怕她挨打，猶豫著道：“可是……”

    黃壤說：“姨母去吧，jiejie做飯很快的?！?/br>
    屈曼音只得深深嘆氣，道：“好孩子?！?/br>
    她縱然擔(dān)心，但強(qiáng)留在這里也不過刺激息音，只得先行離開。

    等她一走，黃壤立刻原形畢露——她從小到大，向來挨打還手、挨罵還嘴。

    她立刻對息音道：“母親以為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熱鬧給人看？誰不知道你嫁了個(gè)窩囊無恥的丈夫，過得渾渾噩噩、狼狽不堪？”

    息音被她罵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這個(gè)臭丫頭，我撕了你的嘴！”她沖過來，又追打黃壤。

    黃壤自是不可能讓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黃壤這才跑到黃均身邊。

    黃均給她做了個(gè)韭菜炒雞蛋，又烤了幾個(gè)梨。

    黃壤這才扯著她，說：“我們給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黃均生性木訥，并不是個(gè)會(huì)討巧賣乖的人。

    黃壤只得扯著她：“快走！”

    最終黃均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出來。姐妹二人一人拿了兩個(gè)烤梨，身后還傳來息音的叫罵之聲。

    前廳已經(jīng)聚滿了人，黃壤個(gè)頭小，她舉著兩個(gè)烤梨，悶頭就往人群里鉆。

    黃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后。

    黃壤一路來到屈曼英身邊，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低頭看見她，忙道：“好孩子，有傷著沒有？”她雙手在黃壤頭、臉?biāo)闹济藗€(gè)遍。黃壤把烤梨遞給她：“jiejie做的，姨母嘗一嘗，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過來，她抬眼去找黃均，發(fā)現(xiàn)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口。人群將她遮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