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十幾年過去了，還不曾有人這樣指摘過他，林知望郁怒的揚起手來，惱恨他的放肆，卻怕這一巴掌下來，將他的心徹底打冷，最終頹然的放下來。

    “世事無常，你小小年紀(jì)又不曾身臨其境，僅憑一知半解，便人云亦云，對長輩的事情橫加指責(zé)……”

    林知望話未說完，突然嘆口氣：“罷了，皆是我的失職?！?/br>
    徐湛見他這樣，也覺得自己有些放肆了，想道歉又心有不甘。

    全城災(zāi)民的口糧亟待解決，他卻像個孩子一樣耍起脾氣來，想起那缺損的四萬石糧食，不禁有些發(fā)愁，目光游離。

    林知望以為他心有愧悔，循循引導(dǎo)道：“許多事情不該你知道。你為母親不平，是人之常情，若是想當(dāng)然，把我想成那樣的惡人，我也辯解不得。所以你可以怨恨我，來日方長，我可以慢慢補償你，只要你記住一點，要像從前一樣勉力讀書，誠信做人，不能因此受到影響?！?/br>
    “部堂多慮了，徐湛又不是七八歲的稚童，方才是學(xué)生失態(tài)了。”徐湛現(xiàn)在亟需一個臺階，既然對方給了，沒道理不下。徐湛攥了攥手指，母親的事，他遲早會查個一清二楚。

    林知望略有欣慰的搖搖頭，玩味念道：“徐湛，湛兒，這名字，是你母親取的？”

    “是外公?！毙煺看瓜骂^，家里人都叫“阿湛”，只有外公喚他“湛兒”，想到外公，心里格外酸澀，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天之靈有意指引他們父子相見。他多想借此機會為母親討個公道，卻又覺得無從下手，手足無措。

    “天不早了，留下來用飯吧，”林知望拍拍徐湛的肩膀，想表達一些親近：“這也太單薄了，你哥哥像你這么大時，要壯實的多?！?/br>
    徐湛下意識要推辭，想到此行的目的，勉為其難應(yīng)下來，渾身都不自在。

    見他這么順利答應(yīng)下來，林知望倒有些意外，猜想他這幾天忙的風(fēng)餐露宿，怕都不曾好好吃頓飯，忙吩咐廚下開飯。

    林知望的晚餐很簡單，一葷兩素，一個茭白排骨湯，兩碗珍珠米飯，徐湛頗感到吃驚，他滿以為住在這樣的豪宅里的高官，都是玉盤珍饈，奢靡無度的。

    仿佛猜出他的心思，林知望自嘲道：“到了這樣的年紀(jì)，就覺得粗茶淡飯最是養(yǎng)生。你們年輕人不同，若是不合口味，想吃什么，讓廚下做就是了?！?/br>
    何朗一臉驚訝，險些將滿滿一碗湯歪撒了，怪異的眼光看著林知望，他向來要求子弟明白稼穡艱辛，絕不許挑食浪費的。

    徐湛沒在意何朗的神情，只是心想，你多大年紀(jì)，未過不惑之年罷了，比先生還要年輕幾歲，何苦整天板一張臉，做暮氣橫秋的樣子。心里想著，嘴上卻客氣道：“不必了，很好?！?/br>
    多數(shù)男人的吃相是不好看的，徐湛吃飯的樣子卻非常雅觀，慢條斯理，知禮節(jié)又寡言少語，這應(yīng)該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這讓林知望很是欣慰，親手給他盛了一碗湯，一邊與他商量著：“待這邊水患解決了，跟我回京城吧?！?/br>
    “謝部堂。”徐湛微微探身，接過湯碗道謝，卻也不說答不答應(yīng)。

    林知望微嗔：“怎么還叫部堂？”

    “謝大人?！毙煺垦b糊涂道：“秋闈在即，學(xué)生要讀書應(yīng)考，不便離開。”

    林知望奇怪道：“你今年就下場？”

    “有什么不妥？”徐湛眼前一亮，想不到林知望是第一個不贊成他考試的人，想看看是什么理由，回去也可借用來搪塞先生。

    “不妨，”林知望搖頭笑笑：“秋闈不比童試，看你小小年紀(jì)，真的有把握嗎？”

    徐湛有些失望，竟是因為懷疑他的能力，沉聲道：“學(xué)生資質(zhì)平庸，勉力而為，當(dāng)然不敢說有把握?！?/br>
    見他略有些沮喪，林知望開玩笑道：“你若資質(zhì)平庸，讓其他讀書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說，這話還是夸的徐湛春心蕩漾的，忙自謙道：“聽聞部堂應(yīng)舉時，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輕的狀元，在您面前，學(xué)生怎敢飄飄然忘乎所以。”

    這類奉承的話他從二十歲起聽到現(xiàn)在，早已厭倦了，但如果誤將馬屁當(dāng)做孺慕之情，效果則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緊。

    趁林知望渾身舒暢之際，徐湛輕聲試探的問：“部堂，學(xué)生有下情稟告，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你說吧。”林知望欣然應(yīng)道。

    徐湛神色認(rèn)真起來，沉聲道：“韞州現(xiàn)在陷入極大的危機，不單是水患，一州四縣所有的儲備倉都出了意外。共約八成的存糧被換成腐敗的、摻灰的陳糧，能做賑濟之用的只有兩成不到?！?/br>
    林知望頗為震驚，儲備倉又叫常平倉，是災(zāi)荒時老百姓救命的糧食，沒有了這個糧食，一旦撫陽決堤，意味著餓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難免，雖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萬頃良田，一旦淹毀，來年糧價不穩(wěn)或有破產(chǎn)之民，都要靠常平倉的糧食濟糶。

    又聽徐湛道：“常平倉出了差錯，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責(zé)，怒不可遏要上書自劾，被學(xué)生等勸下，才沒有貿(mào)然上書。因為這本不是先生的錯，分明是有人故意cao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林知望分外不解：“怎么講？”

    “昨日先生盤查了韞州所有儲備倉的賬目，發(fā)現(xiàn)倉中的存糧定期會更換一部分，要將腐壞發(fā)霉，遭蟲吃鼠咬的糧食處理掉，換上當(dāng)年的新糧。然而經(jīng)過糧商和倉使的抽分剝?nèi)?，處理出去陳糧成數(shù)愈多，新糧的質(zhì)量愈差，以至于后來貪心不足，將好糧食換成四五年的陳糧，摻糠皮、谷殼甚至摻灰。今日府衙招集幾家糧商，紛紛招供背后受人指使?！毙煺砍顭┑膰@口氣：“部堂是吳新人，應(yīng)該知道韞州富庶，巨室盈集，他們背景各異，相互勾結(jié)，使韞州府衙控扼吃力。他們趁災(zāi)年將儲備糧掉包，進而囤積居奇，cao控糧價，甚至逼出民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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