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調笑著，勾肩搭背地離開酒樓。

    杜玨和常曳并肩而行，他瞥了常曳一眼，微笑著說，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什么都沒做成。

    我想起別人了。常曳摸著脖頸，把杜玨作為自己的傾訴對象。

    別人？你哪有機會接觸別人？杜玨笑了，什么人？青梅竹馬？

    呃、嗯常曳點了點頭。

    那你不是喜歡她嗎？你來時難道不知道琴宗不準婚配？若是你們自幼已有約定，可不是辜負了那姑娘？杜玨笑著瞇起了眼睛，斷了念想吧。跟我商量不如去和師尊商量呢？

    和師尊如何商量？

    這按照杜玨說得，我喜歡的就是師尊，難不成跑到師尊面前說，師尊我喜歡你，你替我想個辦法吧，這事兒我個人解決不了了。

    今日大休，白瑟也不在屋里。常曳就一直趴在自己屋子的窗邊向外望，等著白瑟回來。

    他想，這倒也不是個什么嚴重的大事。師尊從十歲照顧我，保護我，多次袒護我。做錯事從不罵，也不打，最多就是彈一指頭。喜歡他也沒什么錯吧。

    少年趴在窗邊，郁悶地把臉埋在臂彎。

    白瑟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常曳趴在窗邊丟盹，聽到青鸞的鳴叫聲，馬上清醒過來?？吹桨咨苌砘\罩著一層青白月光，想必是《楚明光》的效果。

    他還是穿著一身黑衣，身上沒有任何裝飾，就連衣帶都要全部纏起來，堅決不留下一點長的。月光中他的身形更顯瘦削凌厲，他帶著一頂帷帽，黑紗把臉整個擋起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視線，白瑟抬頭朝常曳窗口的方向望過去。

    這一抬頭，嚇得常曳急忙縮進屋子。躲在窗下小鹿亂撞，想著自己又沒干什么虧心事，這么慌張干什么。

    既然師尊回來了，不如就委婉地和他說說。

    這么想著，常曳整理好儀容儀表，喝了一大杯茶。先走到門口，看看對面的杜玨在做什么，發(fā)現(xiàn)他房門緊閉，就迅速溜出房間，上三樓，過廊橋，直接通向白瑟的屋子。

    兩個三樓互相連通，白瑟那邊的三樓幾間房都鎖著，常曳就直接去二樓找白瑟。

    走在樓梯上，他就聽到有說話聲。

    我說過幾次了，來時輕些。

    一想到你我就激動得嗷嗷叫，哪還能控制得住輕重?。?/br>
    東西帶來了嗎？

    你安排的事情我能不好好做嗎？

    嗯。

    我們已經(jīng)盯梢有三個月了，這么久，我一面都沒見你。給點獎勵嘛。

    今夜還有事要做，改日。

    你這人怎么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shù)??！

    你！

    說話聲是白瑟和另一個陌生的男聲，之后聽到有跌撞的聲音，常曳就急忙沖進白瑟的寢室，師尊！

    推門一看，白瑟被一個長著一對鷹翅的黑衣男人壓在桌案上，一對巨大的翅膀完全擋住白瑟的身體，只能看見他的半張臉。

    你、你要對我?guī)熥鹱鍪裁矗?？常曳瞬間紅了臉，但還是一步邁進屋子，拿出了氣勢。

    嘿你個死小孩，進門不知道敲門嗎！你師尊沒教過你嗎?。亢谝履腥肆R了常曳一句，就被白瑟反身揪住衣領，摁在地上照臉捶了一頓，打得他趕忙求饒，白宗師！饒命，饒命，不敢了，您再打我這人皮就保不住了！

    出去。白瑟拽著男人的衣領，把他拎到窗邊。

    好好好，哎呀真的是男人說著，張開翅膀就飛出了窗戶。

    滿地都是羽毛。

    何事。白瑟的頭發(fā)散著，他穿著黑色深衣，似乎剛剛沐浴過。整理好衣服，白瑟坐在桌案后面，從衣襟里拿出了一沓紙，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

    師尊，我今日去了花柳街，找了個姑娘，但我什么都沒做。常曳滿臉通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坐在白瑟面前。

    白瑟一聽，眉毛就前所未有地緊皺起來。他放下手上的紙，表情嚴肅地看著常曳，沒硬？

    硬常曳一聽，頭就垂的更低，要是沒頭發(fā)，估計頭皮都是紅的。

    找個大夫看看？開些藥吃？白瑟疲憊地揚起眉，一只手把整張臉都捂起來，抹了一把臉，他嘆了口氣，你年紀還小，不必擔心。

    師尊您誤會了。常曳紅著臉瘋狂搖著手解釋，我是說我對那姑娘沒有感覺，我我與她在一起，想的是別人。

    別人。白瑟的眉毛終于放松了點，他想了想，湊近桌案，離常曳近了些，然后壓低聲音，杜玨嗎？

    師尊！常曳無奈地拍了一把額頭，您在說什么啊師尊！

    你還能想哪個別人？難不成你未到琴宗之前就已有愛慕之人？白瑟疑惑地看著常曳，他一手托腮，散座在桌邊，但不論如何，宗內不準婚配，至少現(xiàn)在如此。三五年十年后或許會變，在此之前你也該候著，斷不可輕易離宗。

    師尊沒有喜歡的人嗎？常曳猶豫著，還是問了。

    沒有。白瑟立刻回答。

    我不知道為何琴宗立下這樣的規(guī)矩，為何還不讓弟子們主動離開？常曳滿臉愁云，肩背也失望地低垂著。

    規(guī)矩是上一任宗主立下的，起初是為了讓弟子們清心寡欲，磨煉意志。況且，琴宗雖以降妖除魔為主業(yè)，但也免不了要與人打交道。若是招惹了強盜土匪山賊，妻兒受到牽連，心里有了牽掛，做事就束手束腳，終究要害了自己。

    可規(guī)矩約束不住欲望。規(guī)矩剛剛訂立之時，不少弟子退宗，技藝高超些的，將法術流出去，被不少江湖術士盜學，將原有的術式學得面目全非。有的還對外宣稱是正宗的琴宗技法，招搖撞騙，損了琴宗的名聲。此后，宗主便要求弟子離宗時自廢修為，打碎靈基。

    自廢修為，就是要阻斷靈氣流轉，必然有損氣血。五種靈基對應五臟，打碎靈基，人也基本廢了。琴宗弟子弱冠之后便是出師，輪不得宗師判定，這徒弟是否有了出師的資質。出師后，一事無成的大有人在，他們不敢輕易離開，只能自甘墮落。

    白瑟低垂眼簾，像是有些倦怠的樣子，所以，萬不可心存僥幸。

    知道了。常曳只能點頭。

    沒事就早些回去歇著。白瑟重新拿起那一疊紙片，分散著，攤開在桌案上。

    師尊沒有欲望嗎？常曳猛地湊到桌邊，像小狗一樣把兩手搭在桌沿，瞪大眼睛湊近了白瑟的臉。

    白瑟剛剛低頭整理紙片，抬眼對上常曳熾熱的目光，怔了怔，只是用輕飄飄的眼神回應，有。

    剛才那個男的是誰啊？常曳繼續(xù)追問。

    這兩者毫無關系。白瑟搖搖頭，屈起手指，對準了常曳的額頭，再問就打。

    好了！不問了，那我走了，師尊也早些休息。常曳瞬間向后退了三步，急匆匆地跑出了白瑟的屋子。走到廊橋上，他就開始惆悵，回到自己屋子，又趴在窗邊憂郁起來了。

    失望在于，他的內心并不希望白瑟有欲望。

    他擅自為白瑟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像，并且期望，白瑟按照他心中的形象，不偏不倚地運行。

    但是，一旦知道了白瑟也是有欲望的，常曳就又想知道他的欲望是什么了。

    年輕的時候，常曳認為人是為了欲望而活的，或者說，欲望才是驅動人活下去的唯一動力。衣食住行，名利權利，精神□□，而白瑟在這里面又該對應哪一個？

    為了能進一步和白瑟進行深入溝通，常曳做了一系列努力。

    他把自己的作息時間整體提前半個時辰，早早地洗漱更衣，整理儀容儀表，飛速跑到三樓去打掃廣間。他拿著抹布，打算把廣間的黑漆地板用手擦個干凈。還沒擦一格，就看到白瑟拎著大拖布，站在門口，意味深長地看著常曳，像看傻子一樣，淡淡丟下一句，去晨讀。

    哦

    午休時早早回來拿著掃帚打掃院子里的落葉，沒掃一陣子，就看到白瑟盤腿坐在石桌上，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常曳。琴放在腿上，彈出一聲回響，葉子們就自己排成長隊，收成一堆。再彈出一聲沉吟，葉子就瞬間被燒成灰，隨風飄沒了。

    去午休。

    哦

    晚讀結束，常曳早早回到屋子，大鐵桶整了一桶水，打算燒熱水沐浴。又是拾柴又是找碳，回頭看到白瑟帶著畢方，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常曳，你去更衣吧。

    畢方這只藍底紅花的野雞也非常給面子，鳴叫了幾聲吐出火花，也像是在嘲笑常曳。

    哦

    沐浴之后，換好衣服，把自己在市場上買的好茶泡了一杯，送到白瑟的寢室。卻看到白瑟已經(jīng)用琉璃瓶泡好了山楂甘草茶，還在往里面放蜂蜜?？吹匠Ｒ穪砹?，還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何事？

    想給師尊幫幫忙。沒辦法，茶已經(jīng)端過來了，就放在了白瑟桌上。

    我看你也沒有個幫忙的樣子。白瑟對著茶杯招氣，嗅了嗅茶香。他半晌沒有說話，眉眼間，唇頰上卻浮現(xiàn)出笑意。他起身，一伸手把常曳額前的頭發(fā)全部捋到腦后，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頂，謝謝。

    常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睜開眼后看到白瑟的笑臉，一瞬間，心里的蒲公英就全都飛起來了，小花也全部盛開了。他的目光被白瑟的笑臉點亮，也跟著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長翅膀的只是個工具鳥，不是情人

    ☆、仲呂其八

    很長一段時間，常曳脫離了自己的小團體，脫離了杜玨。

    決心要好好學習，在出師之后成為宗師，常曳就不再逃課了。

    只是他還心心念念著琵琶，大休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去街市上聽聽琵琶曲，打聽打聽哪里有賣琵琶的。讓他十分感動的是，自己努力學習沒有白費。

    十大宗派的比武大會上，蕭宗主帶上自己親自選出來的杰出弟子，到劍宗交流切磋。

    白瑟是蕭宗主選出來的杰出弟子，常曳是白瑟的杰出弟子。跟宗主說明情況之后，蕭宗主也愿意帶上常曳一起去劍宗。

    這一次，為了與宗主統(tǒng)一，白瑟和常曳穿了同樣的淺青色衣裳。白瑟也鮮少用玉冠把頭發(fā)束起，但仍然是束著袖口和褲腳，帶了皮護腕，穿了長靴。常曳也模仿了白瑟的穿法，但還是保持了白瑟之前給他編的頭發(fā)，一直跟在白瑟身邊。

    十五歲的時候，常曳比白瑟矮一個額頭。但他的長相已經(jīng)在這個年紀初露鋒芒，眼神里帶著點少年特有的侵略性，跟在白瑟身邊，像是他從小培養(yǎng)出來的貼身侍衛(wèi)。

    劍宗深藏于一座與世隔絕的高山中，想要過去，必須飛躍深淵，渡過大湖。劍宗弟子可以御劍飛行，琴宗能召喚會飛的神獸，棋宗引繩棋布，畫宗千鳥飛絕，書宗移形換影，刀宗鋌而走險，槍宗雪泥鴻爪，棍宗移花接木，扇宗靈貓撲蝶，羿宗凌波微步。

    一群人站在山崖上各顯神通，花里胡哨地朝山對岸趕。

    然而，常曳怕高，他已經(jīng)召喚出了英招，伏在它背上根本不敢四處看。英招飛出山崖的時候，他的手腳酸軟，頭皮發(fā)麻，背后全是冷汗，僵硬地坐在馬背上，不敢亂動。

    他不小心瞥見旁邊飛過的白瑟，看到他站在彤鶴背上，周身披著彩霞，面部波瀾不驚，眼神甚至有些倦怠。

    常曳就更害怕了。

    劍宗作為十大宗派中威望最高，弟子最多的宗派，一進大門，所有弟子排兵列陣，迎接賓客。他們有男有女，精神面貌也相當好，各個精神飽滿，面帶微笑。宗主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穿著一身青色道袍，手上只拿著一把拂塵。

    宗主之間的對決更是神仙打架。

    劍宗宗主站在擂臺上，迎接其他宗主的挑戰(zhàn)，大家都是點到為止，友好切磋。

    但宗主切磋過后的宗師比武，就完全不一樣了。

    宗師們大都比宗主年輕些，多數(shù)都是年及不惑的男宗師。只有扇宗派出了一位女宗師，和劍宗的宗師比武，倒是也非常兇悍，招招致命。

    輪到白瑟比武的時候，常曳緊張地抱緊了自己的琴。

    觀看比武，所有人按照階級排位。前排是宗主，中間是宗師，最后是弟子。宗主有椅子坐，宗師有板凳坐，弟子只能站著。

    常曳在一群弟子中并不是年齡最大個頭最高的，奮力插空找位置。只看到白瑟抱著琴走上擂臺，光能看見上半截身子，他一坐下開始彈琴，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見。

    好在，身后站著一位棍宗的魁梧大漢，他舉起常曳，把他放在了自己肩上。

    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就看得更遠，常曳來不及羞澀，急匆匆道謝，就往擂臺上看。

    劍宗宗師就如同一支利箭，只見一道黑影，裹挾著風聲，手上的長劍直指白瑟的喉嚨。然而，就在劍鋒距離白瑟的喉嚨還有幾厘米的時候，劍像是抵在了一座無形的墻壁上，劍宗宗師整個人都被逼退了好幾步。

    定睛一看，白瑟身前已然形成一道風墻，風云滾動，像城墻一般擋在白瑟周圍。

    此時，琴聲不斷，他毫不在乎風墻外的劍宗宗師是什么動作，只顧著繼續(xù)彈奏自己的曲子。

    琴聲低沉厚重，像是雨夜的私語聲，而后又像是緩緩燃燒的火焰。

    劍宗宗師自然是要打破白瑟面前的屏障才能靠近他，于是一手做劍指，緩緩滑過劍鋒。劍指劃過之處，劍鋒上亮起青綠色的光芒，長劍瞬間化成一條發(fā)著青色光芒的粗藤。長藤做鞭，蓄力向前一揮，鞭子如同長蛇，無情地劈向白瑟面前的風墻。

    這一道風墻被粗藤劈裂，從藤上又生出數(shù)十支藤蔓，急速生長，就要刺穿白瑟的脖子。

    此時，一道烈焰從地下噴出，把藤蔓和藤條都燒得一干二凈。劍宗宗師急忙收回自己的劍，只看到地面上出現(xiàn)一個紅色漩渦，還伴隨著詭異的嬰兒哭聲。突然，一條渾身血紅，有九個頭的長蛇一躍而出。它周身的鱗片都在冒火，眼睛猩紅可怖，一張口就是嬰兒的哭聲，嘴里還冒著煙。

    九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