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萃點(diǎn)點(diǎn)頭，聽話的放下筆，把幾張大字堆疊好。

    她今兒也背誦、練了好幾個時辰了。

    蕓香很快端了水進(jìn)來，伺候著鐘萃洗漱好，扶著鐘萃在床上躺下，給她捏了捏被角，輕輕吹滅了房里的燭火。黑暗里，鐘萃緩緩闔上眼。

    一室靜謐，還帶著隱隱的藥香味。

    翌日天不過剛蒙蒙亮，鐘萃就開始穿衣洗漱了，照舊吃了兩塊點(diǎn)心墊肚子，鐘萃就帶著蕓香去給大夫人穆氏請安。

    這次穆氏沒有讓她在冷板凳上坐上很久，姐妹們后腳一進(jìn)門，穆氏就由大丫頭攙扶著從里間出來了。

    姐妹們上前給穆氏行禮請安，穆氏抬了抬手，讓她們坐下喝了兩口茶水，就帶著鐘萃姐妹們往老太太的院子去。

    老太太的慈安堂里歡聲笑語，二夫人姜氏、三夫人裴氏坐在下邊，二房三房的嫡庶女們陪著。

    大、二房嫡長女鐘晴、鐘茜已經(jīng)出嫁，現(xiàn)在府上還有三位嫡女，一位是大房的嫡次女鐘蓉，二房的嫡幼女鐘顏，三房嫡長女鐘琳，老太太上了年紀(jì)，最喜歡的是年紀(jì)最小的鐘顏，現(xiàn)在又加上了鐘琳。

    穆氏帶著她們一進(jìn)門，老太太又把鐘蓉叫到了身邊。

    鐘萃跟著姐妹恭恭敬敬的行禮，上首老太太眉宇傲然，雙鬢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依然精神抖擻，威嚴(yán)赫赫，目光在這些庶女身上輕輕一掃，只沉聲說了句：“起來吧?！?/br>
    話語中的冷漠與上輩子一般無二。

    鐘萃還記得，上輩子入宮前，對老太太最后的記憶就停留在她坐在高堂，威嚴(yán)無比，厲聲叮囑她入宮不要墜了侯府顏面的畫面上。鐘萃步出老太太的慈安堂，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距離隔得遠(yuǎn)，但老太太坐在高座上，面無表情的模樣一直在她腦子里。

    “是。”鐘萃跟在姐妹中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起身。

    老太太拉過鐘蓉、鐘琳的手拍了拍，慈祥和善：“請來的嬤嬤可還盡心？要是差了什么只管跟你們母親說，她們沒有的，我這里出?！?/br>
    穆氏帶著小輩落了座，滿臉帶笑的回：“哪里需要母親費(fèi)心，她們的差不了，都吩咐好了，府上一切盡先緊著她們用度。”

    眼下的選秀就是江陵侯府最大的事！

    兩位嫡女入宮選秀，肯定有一位會留下的。

    老太太渾濁的目光透著精明：“規(guī)矩禮儀要學(xué)好，功課也不能差太多，宮里的娘娘都是會讀書識字的，兩位姑娘不能差了去。”老太太稍微透露了點(diǎn)，“等她們進(jìn)宮，云陽幾個也該入仕途了?！?/br>
    娘娘們的兄長，入仕就簡單了。

    當(dāng)今陛下對入宮的嬪妃要求高，讀書識字是最基本的。為了迎合陛下，各家送入宮中的女兒都請了夫子來教導(dǎo)她們讀書。

    只是送進(jìn)去后，也沒聽陛下夸過一句。

    三夫人裴氏高高興興的：“多虧了母親為他們打算。”

    老太太語氣平和：“只有他們好了，侯府才能延綿下去?！?/br>
    鐘萃離得遠(yuǎn)，老太太下邊一片祥和親昵，鐘萃看得分明，老太太在說到侯府的時候，那話是真的。

    老太太只在乎侯府榮耀。

    鐘蓉鐘琳入宮選秀，要當(dāng)娘娘了，所以老太太對她們好，指望靠她們能讓侯府延綿，而她們這些庶女嫁不了高門，不能助侯府昌盛，所以老太太無視她們。哪怕上輩子最后入宮的是她，老太太也沒有軟上半分，她早就斷定了她成不了大氣，而最后也果然叫老太太猜中了。

    在慈安堂坐了小半個時辰，老太太有些累了，擺擺手叫她們散了。

    鐘萃走在最后邊，她出了慈安堂就遇上了三房的嫡長女鐘琳，鐘琳站在廊下，轉(zhuǎn)過身，像是專門等在這里，“五meimei，恭喜了。”

    鐘萃動了動嘴兒，微微垂著頭：“四jiejie說笑了。”

    鐘琳跟鐘蓉不一樣，鐘蓉脾氣不好，經(jīng)常說話陰陽怪氣的，鐘琳雖然也不跟她們庶女往來，但從來沒有對她們惡聲惡氣。

    鐘琳笑了笑：“春日宴已過，快到初夏了，五meimei的好日子也快到了，何必跟四姐瞞著?！?/br>
    鐘琳把話點(diǎn)明的一瞬間，鐘萃頓時緊繃起來，她不知道鐘琳的目的，但她一個庶女的親事，鐘琳何必惦記？鐘琳長相溫柔，說話的語氣也十分柔和，就見她的嘴一開一合：“這可是一門好親事，堪為良配?！?/br>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溫柔的語氣帶著高高在上的調(diào)侃：【可惜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定給穆文高去了?！?/br>
    鐘萃面上一驚，下意識后退，她直直看著鐘琳，滿眼驚恐，鐘萃實(shí)在想象不到，鐘琳表面這樣溫柔，又是怎么做到在心里以調(diào)侃的語氣說出這種話的，她是分明知道穆文高的癖好！

    她們是姐妹??！

    從鐘蓉前后統(tǒng)一的惡意，到穆文高的表里不一，到如今鐘琳的兩面模樣，曾經(jīng)擺在鐘萃面前的幾乎全部被推翻了！她的認(rèn)知，她覺得少有的溫情，統(tǒng)統(tǒng)在她面前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都是因?yàn)檫@個幻聽！

    鐘琳：“五meimei？”

    鐘萃提著裙擺跑了。

    她一路小跑著回了秋水院，在窗邊的書桌旁坐下，抬手就拿著筆開始練字。她需要用練字讓自己平復(fù)下來。

    蕓香跟在姑娘后邊跑進(jìn)院，氣喘吁吁的，王嬤嬤抱了衣裳進(jìn)門，“姑娘回來了？你這是怎么了，后邊有人追你？”

    蕓香：“姑娘跑我才跑的?！?/br>
    王嬤嬤：“我去看看，順便給姑娘端了米粥去，這些衣裳你拿去收了?！蓖鯆邒甙岩律呀唤o了蕓香，端了溫著的米粥和小菜進(jìn)了房里放下，“姑娘，先吃了早食再去練字吧。”

    鐘萃沒回。

    王嬤嬤又喊了兩聲，朝她走過去：“姑娘？”

    鐘萃眼中十分復(fù)雜，許多人虛偽的一面被撕了下來，她害怕連自小帶大她的嬤嬤也會有另一面。有些事情不能深想，一旦想就開始到處懷疑，比如最近王嬤嬤對她好得出奇，她以前見她讀書寫字老是念叨，但現(xiàn)在不但不念，還阻止蕓香打擾她，除了讀書，還問她要不要學(xué)針線，抄經(jīng)書…

    鐘萃掩下眼中的思緒，眼眸微垂，她繃著身子，緩緩開口：“嬤嬤最近怎么不叫我不讀書了？”

    鐘萃厭惡幻聽，她害怕恐懼，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幻聽其實(shí)沒有影響到她的生活，要是真的，對她是利大于弊，她可以憑借真正的看清人心！

    王嬤嬤一頓，朝她笑笑：“我是覺得姑娘認(rèn)字以后跟以前不同了?！?/br>
    同時，另一道聲音碎碎念的響起：【讀書到底有什么用？還不是那大夫說的，要給姑娘找事做，不管是讀書認(rèn)字，做針線還是抄經(jīng)書，只要有正事做了，她就不會想別的了?！?/br>
    鐘萃一直提著的心一松。

    她臉上甚至帶了點(diǎn)笑意：“那大夫上次說我沒事，后邊沒在說什么了？”

    王嬤嬤說得十分肯定：“沒有?！?/br>
    ——【大夫可是說了，心里有疾，得順著?！?/br>
    她們姑娘可憐喲，心里有毛病。

    第8章

    她沒病！

    這怕不是個庸醫(yī)。

    鐘萃不再緊繃警惕起來，擱了筆，慢騰騰的走到圓桌，喝起了米粥。米粥燉得糯糯的，里邊還加了乳酪，賠上一碟清爽可口的小菜，鐘萃胃口小，吃上半碗就飽腹了，她捏著繡帕沾了沾嘴，“這大夫不行，以后不請他了?！?/br>
    王嬤嬤很敷衍的點(diǎn)點(diǎn)頭：“是是是?！?/br>
    鐘萃只靜靜的看著王嬤嬤，開著她嘴一開一合的，另一道聲音頓時就在耳邊響了起來：【人家大夫說得可在理了，連癥狀都說得不差的，姑娘這個病不能急，養(yǎng)一養(yǎng)，只要心情好了病就好了，現(xiàn)在的大事，還是姑娘的婚事?！?/br>
    鐘萃是王、張兩位嬤嬤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王嬤嬤當(dāng)然cao心她的婚事了。

    鐘萃在經(jīng)過一長串事情后，現(xiàn)在對幻聽已經(jīng)不再恐懼了，她只是能聽到別人真實(shí)的想法而已，這個幻聽對她沒有任何妨害，相反卻能助她看清人心，這幻聽再如何，也沒有人心多變叫人膽寒。

    幻聽的來歷鐘萃推斷跟雷有關(guān)，無論是她住的院子被雷劈了，還是上輩子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鐘萃的記憶里，最后是天空上密密結(jié)網(wǎng)的電閃雷鳴，形成了巨大的圓柱，攜著雷霆萬鈞的氣勢狠狠朝他們劈了下來，天地的威勢，人站在地上猶如滄海一粟，鐘萃以為他們會被雷劈得粉碎，沒想到再一睜眼，她回到了進(jìn)宮這一年，而她醒來后，就多了一個幻聽讀心的技能。

    天地?zé)o窮無盡，那些復(fù)雜秘密根本不是她能解開的，三哥早前還拿野史講給她聽過，野史上有記載的，某地一人也挨了雷劈，最后大難不死，卻好像開竅了一樣，從前夫子斷言他連童生都考不上，但經(jīng)過這一次后，這位學(xué)子一目十行，記憶驚人，不僅追上了教學(xué)進(jìn)度，最后還考上了舉人。

    再比如還有某地…

    這樣的事情在野史中不少見，無人知道真假，但總歸是印證了一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鐘云輝借用野史安慰她，沒有直白的說她挨了雷劈，府上都覺得不吉利，鐘萃現(xiàn)在覺得，這話也確實(shí)沒說錯，天地異象過后，出現(xiàn)了一時超過他們理解的事情也能理解，或許是老天爺看她日子過得太苦了，專門給她送了這個“后?！眮怼?/br>
    鐘萃沒有爹娘疼愛，又沒有靠山，現(xiàn)在有了一個讀心術(shù)，也是她的一張底牌了。

    蕓香收好衣裳進(jìn)門，說起不遠(yuǎn)的亭子里，三姑娘鐘蓉跟四姑娘鐘琳在學(xué)規(guī)矩，兩個從宮里來的嬤嬤很是兇狠，一左一右的站著，手上拿著戒尺，姑娘們要是規(guī)矩和儀態(tài)沒做到位，嬤嬤拿著戒尺就是一抽，她跟著其他的小丫頭們躲在旁邊看了眼，嚇得忙跑了回來。

    好大膽子的嬤嬤，三姑娘和四姑娘都敢打！

    王嬤嬤收了碗筷放她手上：“人家可是宮里的嬤嬤，知道兇還敢去看，我看你是想挨戒尺了。”

    跟宮里的嬤嬤學(xué)規(guī)矩怎么叫挨打呢，這是學(xué)習(xí)，以江陵侯府的地位也只請了兩個嬤嬤來，只教兩位要入宮的嫡女，其他人想學(xué)都學(xué)不到。比如姑娘。

    王嬤嬤覺得很可惜，【要是姑娘也去學(xué)了，以后嫁了人，人家知道她跟著宮中的嬤嬤學(xué)過規(guī)矩，那看她就不一樣了，添光了，誰還敢嘀咕她的庶女身份了？也不知道夫人請嬤嬤來府上多久，等三姑娘她們進(jìn)宮了，這兩位嬤嬤要還在，還能求情叫姑娘跟著去學(xué)一學(xué)的…】

    鐘萃移開目光，隔絕了王嬤嬤的碎碎念。

    上輩子鐘琳突染惡疾，江陵侯府不得不讓鐘萃跟著進(jìn)宮，臨時讓她跟著那兩位從宮中來的嬤嬤學(xué)了學(xué)規(guī)矩，鐘萃就是臨時抱佛腳，進(jìn)宮后跟那些規(guī)矩儀態(tài)的貴女們完全不能比，這也是入宮后宮里的娘娘們看不上她的理由。

    出身不好，目不識丁，規(guī)矩禮儀不行，每一樣都拿不出手，人家自然看不上她。以真心待人沒用，世上大部分都是先敬羅裳再敬人。

    鐘萃不想進(jìn)宮，關(guān)鍵人物在三房的嫡女鐘琳身上。

    進(jìn)宮前夕，鐘琳突染惡疾，昏迷不醒。

    鐘萃想起早上看見鐘琳的模樣，鐘琳臉色如常，紅潤健康，她即將入宮選秀，三夫人裴氏格外上心，鐘琳要是有問題，裴氏早就會延請名醫(yī)來了。

    一個好生生的人，突然就病了。

    鐘萃上輩子躲在龜殼里，只想在侯府里平安度日，對府上發(fā)生的事不知道，也不敢去想，現(xiàn)在驟然想起來才覺得這其中不對勁。

    整個侯府的資源現(xiàn)在完全傾斜在了鐘蓉，鐘琳姐妹身上，不說裴氏，就是老太太對入宮選秀的鄭重，鐘蓉兩個身邊只怕也有無數(shù)人盯著的。鐘萃抿了抿唇，“嬤嬤?！?/br>
    王嬤嬤看過來。

    鐘萃把一早遇上鐘琳的事講了講：“四jiejie一個嫡女，她怎么會專程等我，還給我說那種話，嬤嬤，你叫蕓香沒事去盯一下四jiejie的院子，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br>
    鐘萃還是第一次吩咐這種事，她們主仆幾個在侯府沒名沒姓，也沒人教鐘萃該不該這樣安排，說完，鐘萃下意識朝王嬤嬤看：“嬤嬤，我這樣安排對嗎？”

    王嬤嬤年紀(jì)長，懂得多，鐘萃很信賴她。

    王嬤嬤目光泛著欣慰的光，不住的點(diǎn)頭：“對，沒錯?！蓖鯆邒邚男“押罡墓媚锝o平安帶大，對后院里的手段自然是清楚的，不然她也護(hù)不住鐘萃平安長這么大，鐘萃早前的怯懦都是嬤嬤們告訴過她的，要她低調(diào)，越是在后院里低調(diào)，越是能平安長大。

    被諷刺幾句沒什么了不起，做的怯懦了，別人覺得上不得臺面沒關(guān)系，什么都沒有命重要。

    “姑娘放心，等下我就跟蕓香囑咐幾句，讓她多看著點(diǎn)?！?/br>
    鐘萃乖巧的應(yīng)道：“好?！?/br>
    “那姑娘去寫字吧，老奴去掃院子。張嬤嬤這次回去探親，時間也太久了點(diǎn)，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蓖鯆邒唛_始碎碎念。

    鐘萃又想起了王嬤嬤心里的碎碎念，趕緊去長桌寫字去了。

    伺候她的張嬤嬤跟王嬤嬤不一樣，張嬤嬤有子有女，無事的時候就告假出去探親，不像王嬤嬤一般無子女親眷，會事事為她打算，相比張嬤嬤，鐘萃更信任王嬤嬤。

    鐘萃的進(jìn)學(xué)進(jìn)度加大了，這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再過不久就到初夏了，她的親事也會定下，鐘萃要親手縫制嫁妝，備嫁，她怕沒有更多的時間來學(xué)知識了。

    侯爺最近在辦差，難得回了府，一路進(jìn)了正院里，穆氏迎了出來，給侯爺福了禮，又叫丫頭們準(zhǔn)備好熱水和換洗的衣裳，擁著往里走。

    上一代江陵侯是老侯爺，請了嫡長子鐘正江為世子，前幾年老侯爺過世，世子鐘正江繼承江陵侯的爵位，上月被派到外地查案，現(xiàn)在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