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旱   風(fēng)雨如晦的年景

    魏守重走了, 只身匹馬，馬背上馱了兩兜的書籍行禮，以及一折授印文書。

    此番好些同年都外放各地去了, 徐知安送走一個好友, 又接著送走一眾交好的同年，一場又一場的分離，難免讓人失落傷感, 也不免要醉上幾場。

    萬荷園的荷花開了，從京里延著渠湖往南開到河間，往東一直開到通渠, 此時節(jié), 應(yīng)是京城最美的時節(jié)了, 到處開的粉白的荷花, 荷香一路散出百十里地。玲瓏為排解徐知安的失落之情，纏著他去游湖觀荷。

    車馬店里的生意又興隆起來，好些人家都提著籃子坐車出城觀荷, 順便摘些荷葉回來。

    徐家一家子都去, 只江管家己連著看了許多年，又嫌天熱日頭曬, 說他要留下來看家, 順便替徐知安走人情。這三條巷里住著五六十戶人家，老, 巷里的老規(guī)矩, 誰家有事，巷里住的鄰家都要搭把手，誰家嫁女聘婦，巷里住的人家也要去隨個禮, 親不親的，都在一塊地方上住著，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處久了，和親戚也差不了多少。

    精打細(xì)算的人家，會把喜事擺在六月里，這時蔬菜都全乎，自家若有菜地，蔬菜就用自家的，可能省不少錢。若自家的不夠，去鄰家買些，菜價也不貴。再一個，夏天辦宴，怕剩了菜，那數(shù)量就得掐的正好，寧愿緊著些，也不能剩了，且天熱的時候，人們胃口不開，更能省下不少。

    才進(jìn)六月，徐家就收了十來張?zhí)?，有嫁女的娶婦的，還有家里孩子滿月過周歲的，這些都是要隨禮的。玲瓏開頭去過兩家，然后就被許多婦人圍住問這問那問個沒完，有那好相與的，也有看她面嫩以為她靦腆就說話沒個分寸的，鬧鬧嚷嚷的好生嘈雜，飯菜也不合口，后來索性不去了，只讓江管家代主家去隨禮。

    反正這條巷里，如今徐知安的官位最高，還有些人家就是平民，江管家去了，也不會失了主家的體面。

    家里只有一輛青布小車，最多能坐三個人，一家人都去的話，還得雇個車子。雇車子的事就交給徐大船，他往街里走了一趟，就趕了一輛大車回來了，車夫都沒帶。

    然后就是好一通折騰，往大車?yán)锶嗽S多吃食和用物，還帶了工具及提籃，按賀嫂子的說法，出去一趟不容易，該多摘些荷葉多折些藕莖回來，要是有蓮子的話，當(dāng)然也要折些回來，做夏天消暑飲的蓮子甜湯。

    那邊徐大船趕車，拉著賀嫂子三人，這里平湖架好車，玲瓏帶上防曬的粉紗珠簾帽，徐知安手上一使勁，玲瓏就借力一躍上了車子，挨著一側(cè)坐好，等他上來。

    賞荷不能走官道，得走野路，自入夏來，京里就沒下過雨，路上近來車馬行人多，碾出一撲一撲的灰土，馬蹄踏過，車輪壓過，濺起一捧又一捧的灰塵，嗆的平湖不時的呸呸幾聲。

    后頭行的大車沒遮沒攔，塵土撲的更多，賀嫂子幾人不得不掏出帕子捂了口鼻，又見衣裳上沾的都是塵土，這會兒也沒處抖，只能忍著，想著到地方再拍一拍。

    再走一程，就看見有田地，莊稼受了旱，長勢不旺盛，地勢略高些的地方，莊稼葉子已有了枯黃之象，衣著襤褸的農(nóng)人擔(dān)著笨重的木桶，用木勺舀水一瓢一瓢的往地里灑。

    京東多濕地，野湖多，淺水泊更多，許多淺水泊里長著蒲草和蘆葦，略淺的水灘已露出了蒲草根，沿邊泛起了一層白色地堿。

    玲瓏這才后知后覺出來，今年京冀之地，又要起旱情了。

    這一念頭涌上來，突然的，游興就淡了，然后就問徐知安：“可是又起旱情了？”

    徐知安嘆息著點(diǎn)頭：“去歲中原道起了澇災(zāi)，顆粒無收，今年又起了旱災(zāi)，漢中那里，自打春開始，就一滴雨沒下過，陳災(zāi)的折子己遞過來了，陛下批復(fù)，免江南道今年稅賦，怕饑民生亂，又讓調(diào)兩湖的錢糧往那里濟(jì)振災(zāi)民了。京里今年也旱，倒是比中原道好些。”

    玲瓏聞言也難過，又想起一句俗語“大旱后有大澇，澇過有疫；大澇過后有大旱，旱后起蝗?！?，心里更忐忑，就怕這話應(yīng)驗(yàn)了，就抓著徐知安的手說：“中原道今年旱情若不能及時緩解，明年怕是要起蝗災(zāi)的，朝廷還要早做些好準(zhǔn)備?！?/br>
    徐知安反手握住玲瓏的手，面帶苦澀說道：“有人上疏過此事，司禮監(jiān)朱批“危言聳聽，妖言惑眾”八個字，陛下早被各地陳上來的災(zāi)情鬧的心里不愉，他又信任自己的太監(jiān)，便由他做主，將上折子的人捋職查辦了。內(nèi)閣如今勢微，人人自危，也沒法子?！?/br>
    “還有哪處有災(zāi)情？”

    “廣州府，四月刮了一場海上大風(fēng)暴，隨又有了海嘯，起了洪災(zāi)，災(zāi)情一直蔓延至福州府，近海地方，一片汪洋，沿海區(qū)域百里以內(nèi)……絕了人煙?！?/br>
    玲瓏沉默，她知道徐知安此時很難過，可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只能緊握著他的手。

    反是徐知安怕她憂心，撫著她的背脊說：“我不與你說這些，就是怕你難過，這些年，年年都不安穩(wěn)，災(zāi)難頻繁發(fā)生，許多人翻折子都翻的麻木了，也沒好的主意，朝廷只能免賦振災(zāi)，余外，也難再找出更好的法子了?！?/br>
    “法子么……”

    玲瓏抬頭，凝視著徐知安道：“法子還是有的，只不曉得朝廷能不能執(zhí)行。待我回去寫下來，你斟酌著看有沒有用處?！?/br>
    徐知安又摸摸她的頭，寬慰她說：“好，你寫來，我檢查一遍，若是有用處，我就寫折子上陳。今日既出來了，且開懷一日吧，不必過于擔(dān)心。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方便做的事，我替你做?！?/br>
    “好?！?/br>
    到底是受了影響，去了萬荷園，玲瓏的興致仍舊不高，腦海里不?；叵胫b遠(yuǎn)的記憶，暗地里疏理一遍，初擬了大概條陳，撥著指頭算著哪處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67.  疏策   《賑災(zāi)策》

    觀荷回來, 玲瓏沒顧得上換衣服，只先拍抖了幾下，洗了把手, 就進(jìn)了書房, 研墨，準(zhǔn)備寫疏理了一路的災(zāi)難預(yù)防及有效賑濟(jì)的法子。

    這個時期天災(zāi)疊生，夏天發(fā)生洪澇與干旱是常態(tài), 還伴隨著山體滑坡與泥石流，以及隨后又跟來的疫病與蟲災(zāi)，冬天還有凍災(zāi)雪災(zāi), 若朝廷救治賑濟(jì)力度不及時, 就會變成人禍。所以生活在這個時候的百姓, 開啟的幾乎全是艱難求生模式, 以致于大多平民百姓都是掙扎的活著，然后再掙扎的死去。

    于是許多讀書人，對著滿目瘡痍痛心疾首仰天長嘆道：天不憫人, 徒乎奈何！

    徒乎奈何？

    還是有奈它何的法子的。

    易起洪澇的地方, 就早些疏通河道，清理於積, 多挖些排水渠, 洪后要深埋或焚燒牲畜尸體，不飲生水, 不吃生食, 更不能吃淹溺的牲畜，不能四處便溺，如此便可有效防止疫病的發(fā)生……

    徐知安看到這里，就說：“法子可行, 估計施之艱難，成效甚微。”

    玲瓏愣了一下也反應(yīng)過來，可不是，洪水過后，災(zāi)民必是饑寒難耐，尋到什么就吃什么，哪管那些能不能吃，吃了之后會不會生病，又有幾人能聽勸，特意將水煮開喝呢？當(dāng)下，怕是連干柴都尋摸不到的，火燒不起來，又如何燒水煮飯呢。

    她想的太理所當(dāng)然了。

    辦法再好，施展不開，一樣沒有效用。

    那就寫疫病防護(hù)的辦法吧，人在生死面前，總要面臨決擇，奔著活頭來的人，為著繼續(xù)活下去，多多少少會使用這樣的法子。十個人里有一個人愿意用這個法子，那它就不是沒有效用。

    最艱難之處在于，地方的官兵們能不能借用的上，大夫的數(shù)量及藥草能不能保證到位，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外力。

    而就她所知，整個朝廷的軍務(wù)，一踏糊涂，百姓多稱士兵們?yōu)楣俜?，極度的不信任他們，本該是保家衛(wèi)國的人，卻成了另一樣流患鄉(xiāng)野的禍害，這事，無處說理。

    所以，官兵也不能用，至少如今的官兵是不能用的。

    那么，這個外力就得落在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里長及宗族的族長們身上。

    讓這些人做外力，當(dāng)然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如今這境況，還真再找不出比他們更可靠的人了。

    徐知安也點(diǎn)頭說：“此乃不得已之選擇，然不得不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