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不是不難過的，卻也知道，倘若她放棄了，他們之間就真的再無可能了。

    于是每當(dāng)他擦拭兵器時，她總會端著茶點(diǎn)坐在他身邊，有時是一碟五香芋頭糕，配一壺蒲公英茶；有時是一碟杏仁鳳尾酥，配一壺云霧茶……然后絮絮叨叨說著話：“……‘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這句詩暗藏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你說，我難道不應(yīng)該將那副字畫買下來嗎？”

    可徐空月依舊斂著眉擦著手中長刀，并不接話。皎皎便會不耐煩了似的跳起來，賭氣道：“我就知道你一點(diǎn)兒都不關(guān)心！”

    說完扭身就要走。

    可她并非真心惱怒，于是才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

    眼前徐空月手中的長刀驟然變化了模樣，刀身滲著血，一滴一滴滴落下去。他面色森冷，望著皎皎的目光滿是冷意與仇恨。而他的腳邊，是母親與父親已然氣斷身亡的尸身。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她淹沒，她連哭聲都發(fā)不出來，只能怒吼一般朝徐空月沖來。

    可徐空月離她依舊那么遙遠(yuǎn)，他手里的長刀仍在滴著血，他的目光冷漠狠毒，他說：“這是你們的報應(yīng)?！?/br>
    皎皎猛地睜開了眼，坐了起來。

    夢里的悲痛似乎延續(xù)到了夢外，她的心充滿悲傷痛苦，無法拜托。眼角的淚水一滴滴滾落下來，像是她無處宣泄的苦痛。

    “公主，您醒了？”屏風(fēng)外，興安聽見動靜，急忙上前問道。

    皎皎將眼角的淚水擦干，又揉了揉眉心，夢中的情景還在她腦海中回旋，她依舊沉淪在巨大的悲痛中，久久不能回神。

    “張夫人受了內(nèi)傷，章御醫(yī)已經(jīng)看過了，說是喝幾幅藥，修養(yǎng)一段時日就無大礙了?！蓖忾g，興安雖然看不見她的樣子，但也能猜到她如今最關(guān)心的事，于是連忙將她暈過去之后的事告知她。“細(xì)柳等人也只是受了一些傷，修養(yǎng)幾日便無大礙。當(dāng)日參與刺殺的刺客，已經(jīng)盡數(shù)伏誅，唯有兩個活口，正在嚴(yán)加審訊?！?/br>
    皎皎低低嗯了一聲，算作應(yīng)答。

    興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繼續(xù)道：“章御醫(yī)說，徐將軍身中數(shù)箭，有些……危險……”

    皎皎揉著眉心的手微頓。她本不想多問，可嘴仿佛管不住似的，自發(fā)問出了聲：“這么嚴(yán)重么？”

    興安以為她不信，連忙道：“章御醫(yī)說，有好幾支箭都正中要害，要是再深一點(diǎn)兒，恐怕就難以救回來……”

    話還未說完，便聽得屏風(fēng)里面，皎皎似乎笑了一聲。

    那笑聲陰冷，全然不像是高興或傷心的樣子。

    興安說不清，只是覺得一股涼氣順著腳后跟竄到了脊梁骨，整個人都有些畏縮。偏偏皎皎無知無覺似的接了一句：“倘若真的救不回來……就好了?！焙笕齻€字輕的幾乎不可聞。

    他們之間的事，興安多少還是知道一些，于是沒敢吭聲。只等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張夫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公主可要去看看她？”

    張婉容一路上被皎皎護(hù)著，除了被刺客踢得那一腳，幾乎沒受什么傷，因此醒的最快。瞧見慧公主來看她，連忙起身就要迎接。

    皎皎讓人扶著她，也不讓她起身，只安心在床榻上躺著。她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自有宮人拿來厚厚的毯子，鋪墊在下面。

    “對不起，此次讓你受驚了?！钡鹊阶?，皎皎便直接道。她沒再帶著面紗，于是那“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容顏便露了出來。只是她目光低垂，那股明艷俏麗便被很好的掩藏了起來，流露出幾分淡淡的哀傷，像是當(dāng)真對此事感到萬分的歉意。

    可張婉容卻知道，哪怕重來一次，她仍是這樣選擇。他們這種站在權(quán)力最高的人，何嘗真的將人命當(dāng)回事？

    所幸此次所受之苦并非沒有收獲，她問：“那些人招供了嗎？”

    “那些是死士，暫時還未招供?！别ú⒉粨?dān)心此事，那幾人的供詞有與沒有并無太大關(guān)系，她本意就是引蛇出洞，既然如今蛇已經(jīng)露了頭，她斷然沒有讓他縮回去的道理。

    張婉容不知道她還想做什么，但如今他們也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便只能隨著她去了。

    “不知道徐將軍傷勢如何？”她醒來的時候聽身邊伺候的小宮女說，當(dāng)時是徐空月及時趕到，才救了他們。她并不知道徐空月與陸知章的關(guān)系，所以心懷感激與關(guān)切。

    她本以為慧公主會向先前回答她所有的問題那樣直接回答，誰知她臉上的神情愣怔了一瞬，而后又微微垂下目光，滿面寂寥：“反正死不了?！?/br>
    復(fù)又抬頭沖她笑了笑，“禍害遺千年?！笨尚σ馕催_(dá)眼底。

    張婉容不知那位徐將軍是哪里惹著她了，才會得到她這樣一個評價。

    皎皎卻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轉(zhuǎn)眼就拉著她的手道：“jiejie如今可是至關(guān)重要的證人，容不得半點(diǎn)兒閃失。你可要早日好起來，我再帶著你去見一個人?！?/br>
    第46章 就算不惜一切代價

    張婉容不知她要帶自己去見什么人, 只是覺得她好似一掃先前的寂寥安靜，變得不一樣了起來。

    她認(rèn)識這位慧公主的時間不長，卻也知道, 她不會平白無故帶她去見什么人。她只能暗暗猜測，想必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慧公主走后，張婉容本想去看望一番那位徐將軍，可才下了地就被宮女?dāng)r住了。“夫人不可, 公主有吩咐，讓您好好躺著養(yǎng)傷?！?/br>
    細(xì)柳等人也受了傷, 如今正在養(yǎng)傷, 所以她身邊是新調(diào)來的宮女。年紀(jì)不大，唇紅齒白的模樣，瞧著格外惹人喜愛。

    張婉容也不欲為難她，只是道：“那位徐將軍，他如今怎樣了？”

    小宮女年紀(jì)不大，嘴也不嚴(yán), 聽她問, 便如話簍子一般往外倒：“章御醫(yī)說死不了，拔了箭，開了藥就不管了。聽說今兒徐將軍又燒了起來, 隨行的御醫(yī)去了好幾個，卻個個覺得為難, 不知道方子要怎么開……”

    張婉容覺得有幾分好笑, 看慧公主的樣子, 兩人似乎有過節(jié)，因而常為慧公主診脈的章御醫(yī)也不待見他。但隨即又擔(dān)憂起來：“可別真的出什么事……”

    “夫人放心好了?！毙m女道：“章御醫(yī)說徐將軍命硬，挺過去就好?！?/br>
    他們似乎都沒有當(dāng)回事。

    張婉容這樣想著, 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位徐將軍，可是得罪過慧公主？”

    小宮女“啊”了一聲，一臉茫然：“沒有吧。”或是覺得這樣肯定的回答有些不妥，于是又補(bǔ)充一句，“我進(jìn)宮不久，并不清楚從前的事。”

    雖說慧公主不讓她前去探視徐空月，但張婉容仍舊找了機(jī)會，支開小宮女，獨(dú)自一人去了徐空月的住所。他身為輔國大將軍，所住之處并不比慧公主的住所低一等。

    張婉容原本想著，慧公主那邊的人那樣不在乎，想來這位徐將軍的傷應(yīng)該不重，誰知來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徐空月身邊的副將謀士等人都聚集在這里。

    她過來時，那一群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詭異地幾乎讓她想奪門而逃。

    但這畢竟是在行宮，張婉容覺得自己的反應(yīng)有些奇怪。她朝那些人行了一禮，而后問道：“徐將軍的傷怎么樣了？”

    有一三十歲上下的中年謀士越眾而出，回了一禮后，道：“多謝張夫人關(guān)心，我們將軍……”他回頭望了一眼，面色有些沉痛，“不太好?！?/br>
    張婉容嚇了一跳，“怎么會不太好？”

    另有一大大咧咧副將模樣的人立馬接話道：“姓章的御醫(yī)根本不管我們將軍死活……”話未說完便被先前的謀士制止了。

    他復(fù)又對張婉容笑著道：“我們將軍體質(zhì)特殊，章御醫(yī)或許正是因此，才不便出手?！彼?dāng)然不會告訴張婉容這其中的利益糾葛，只是繼續(xù)笑著道：“不過夫人也不必?fù)?dān)心，我們的人很快就會找來大夫?！?/br>
    行伍出身的人，沒有誰是不會受傷的。徐空月在與北魏打仗時，曾受過比這更嚴(yán)重的傷，可他仍是撐了過來。他就不信，區(qū)區(qū)箭傷還能真的要了他的命？

    張婉容出自醫(yī)藥世家，雖然學(xué)藝不精，但對于刀傷之類的傷口還是有幾分見解的。猶豫再三，她還是開口道：“我略懂一些醫(yī)術(shù)，不知可否讓我入內(nèi)看一看徐將軍？”

    幾人正愁一時之間大夫不能趕到，聽到張婉容這樣說，倒是頗有些心動。旁人或許真的擔(dān)心她學(xué)藝不精，但幾人跟在徐空月身邊，對她的身份再清楚不過了，倘若說別的病癥她確實(shí)有些學(xué)藝不精，但對于刀傷箭傷，她倒是再合適不過了。

    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是，婉容身份特殊，倘若將軍知曉了，恐怕會有諸多顧慮。

    只有謀士衛(wèi)英縱當(dāng)機(jī)立斷，拱手道：“那就多謝夫人了?！?/br>
    推開門，傷藥的苦澀之味頓時盈滿鼻端。張婉容不自覺微微皺著眉，“窗戶怎么還關(guān)著？”

    衛(wèi)英縱等人跟在她身后進(jìn)了屋，瞧見緊閉的窗戶，答道：“昨夜有些風(fēng)大，下人便將門窗都關(guān)著了，想來是怕將軍受涼，傷上加病。”

    他說得不無道理，但長時間緊閉門窗，空氣不流通，反倒對病人身體不利。張婉容也知道這些人大概是行伍出身，粗心慣了，并不懂這些，于是嘆息一聲，先是將窗戶打開通風(fēng)，而后又讓人去備水，為徐將軍擦洗一番。

    衛(wèi)英縱與其余幾人便看著她支使下人做事，心中想得皆是，果然還是女人懂得如果照料人。等到都收拾妥帖了，張婉容才上前為徐空月把脈。

    男女有別，她又是已婚之身，便以一張帕子覆在徐空月的手腕上，隔著診脈。脈象浮弱而澀，但總體稍顯平穩(wěn)，并無兇險之癥，的確不像是很嚴(yán)重的樣子?？伤^徐空月面容，卻是滿面憂心，眉頭不展，整個人墜入夢境之中，不可脫離的模樣。

    她心中有了一些猜想，于是便收了手，正要起身，原本緊閉雙眼躺著的徐空月卻一把拉住她的手，隨后喊了一聲：“皎皎！”眾人皆以為他清醒了過來，急忙上前查看。但他雙眼仍然緊閉著，似乎仍困在夢里。只是手還緊緊攥著張婉容的手腕，不管張婉容如何掙扎，都難以掙脫掉。

    衛(wèi)英縱等人倍感尷尬，急忙上前就要將他拉開。

    可他手勁很大，不管他們?nèi)绾问箘抨?，都難以掰開。最后還是緊蹙著眉心的張婉容制止了他們，她微微俯低了身子，放緩了聲音，柔柔道：“將軍，我不是您的皎皎，還請您放開手?！?/br>
    睡夢中的徐空月像是聽到了，于是緩緩松開了手。

    可他眉心依舊緊蹙著，像是仍然陷在什么痛苦難過的事中。

    張婉容本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可瞧見他這幅模樣，仍是多了幾分好奇。她不由得看向衛(wèi)英縱等人，希望有人能對此說幾句?？蓭兹瞬还苁钦l接觸到她的目光，都立馬移開，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獸一般，他們避之不及。

    張婉容見狀，也不由得歇了滿心的好奇，只走到一旁，讓人拿來筆墨紙硯，開了一副方子，交給他們，叮囑道：“待徐將軍醒來，將此藥方上的藥加三碗水，煎服即可?！毕氲剿麄兌疾皇菓T于照料人的人，于是又提筆寫下幾行禁忌，又再三叮囑。

    眾人得了她的人情，自然千恩萬謝將人親自送至門口。

    張婉容覺得他們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像是感謝中又夾雜著些許忌憚，想讓她早些離開院子似的。她搖了搖頭，想要將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甩開，結(jié)果一抬頭，便看見不遠(yuǎn)處，慧公主站在荷塘的一側(cè)，正遙遙望向這里。

    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慧公主低斂了目光，后退一步，而后招呼都不打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張婉容覺得有些奇怪，可她并非多事之人，既然慧公主當(dāng)做沒有看到，她便也當(dāng)做自己不曾看到她。

    院子內(nèi)，向以宇撓了撓頭，為難道：“這張夫人……人還挺好的。”

    衛(wèi)英縱看他一眼，他立馬縮了縮脖子。但隨即又想，他又沒有說錯什么，于是梗著脖子與衛(wèi)英縱對視：“我有說錯嗎？明明是你派人去追殺的她，結(jié)果她居然不計前嫌，還來為蔣軍診脈……”

    話還未說完便被衛(wèi)英縱打斷：“難道不是將軍救她在先？”

    “也是啊?！毕蛞杂蠲嗣~頭，隨即又道：“可將軍為什么要救她？我們不是要?dú)⑺龁?？?/br>
    這次衛(wèi)英縱便沒有說話了。但其實(shí)不難猜到，當(dāng)時張婉容與慧公主在一起，將軍對慧公主總是處處留情，誰知他不會因?yàn)榛酃鳎痔幪幈Ｗo(hù)張婉容？

    他不自覺扭頭看了一眼院門，只是這次錯失了除掉張婉容的機(jī)會，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了？

    其實(shí)經(jīng)此一事，他多對張婉容難免也多了兩分好感，可是一想到陸知章，再多的好感也煙消云散了。

    陸知章貪污賑災(zāi)款項，對他們這種在戰(zhàn)場上殺敵，以求保護(hù)老百姓的將士來說，他這種行為無異于推濤作浪、雪上加霜。但他卻知道，陸知章貪污掉的那些款項，通通運(yùn)往了西北，以作軍資。

    大慶與北魏紛爭不斷，這些年更是情況加劇。然而朝中以主和派為首的那幫人，根本不想與北魏開戰(zhàn)。只因先帝堅持，又有南嘉長公主在朝中處處周旋，這才避免了軍中物資不足的困境。

    然而南嘉長公主歿了之后，西北軍處處受刁難。哪怕徐空月拿著永定帝的圣旨，戶部那群人照樣能哭窮。

    可沒有銀子就打不了仗，徐空月千方百計從朝中弄來的銀子根本不夠用，無奈之下，他只能另想別的辦法。

    陸知章便是在那個時候帶著幾萬兩銀子出現(xiàn)的。誰也不知道他的銀子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但他一來，確實(shí)解決了西北軍的燃眉之急，令徐空月統(tǒng)帥的西北軍沒有了后顧之憂，這才能從北魏的手上將三城連奪回來。

    因此，即便對清源的百姓來說，陸知章不是什么好官，可對西北軍、對西北的百姓來說，陸知章的存在便是他們衣食無慮的最基本保障。誰不知道貪污賑災(zāi)的款銀是天大的罪行，可倘若西北軍沒有了陸知章的背后支撐，那么西北的防線就會在頃刻間毀于一旦。

    屆時戰(zhàn)火重燃，整個大慶都將民不聊生。

    因此就算不惜一切代價，他們都要守住陸知章！

    第47章 那是誰家的姑娘

    徐空月昏迷了整整一天, 直到眾人百般糾結(jié)過后，才由衛(wèi)英縱拍板決定，讓他服下張婉容開出的藥。

    藥效發(fā)作很快, 徐空月終于慢慢蘇醒了過來。而軍醫(yī)也恰好趕到，眾人急忙讓他前來為徐空月診脈。軍醫(yī)不明所以，但仍是認(rèn)認(rèn)真真診脈。

    他一手搭在徐空月手腕之上，一手摸著胡須, 沉吟半晌，問道：“是誰給將軍開的藥方？”

    徐空月先前不知, 但看此情形, 也猜到他們是另請了高明為他開出的藥方，于是即便目光帶著疲態(tài)與虛弱，仍是看向了他們。

    衛(wèi)英縱等人對視一眼，然后一致看向向以宇。徐空月也望向了向以宇，等著他給一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