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23節(jié)
珠淚里,映著李慕清晰的面容。在落地的一瞬,破碎開來。 “他死了?!彼K于喘出一口氣,穩(wěn)定了心緒,平靜又認真地回道。 第22章 錯過 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是不是?…… 陰莊華下山時,有些意興闌珊。腦海中回憶著不久前房中的場景,蘇氏滾落的淚水,李慕發(fā)紅的眼角。那副樣子,實在像極了久別重逢后的故人模樣。還有李慕扶她的那一瞬,和五月深夜古城外拉住她的樣子,半點不差。 李慕因她而不舍櫻桃,她又說自己亦有郎君相送此物,陰莊華蹙眉沉思,總覺探出了些眉目,卻又不明哪里斷了串聯(lián)的繩索。 馬車內(nèi),同座的還有陰蕭若,見其眉間微蹙,不由道,“阿姐不是說了,任他戒塵如何,我們的目標是入主長安嗎?” “如今反賊湯思瀚盤踞長安,守著那富貴窩,未曾對南下的李氏父子乘勝追擊,估計還是有所忌憚,畢竟西南蜀地的兩處節(jié)度使皆是太子麾下屬臣,我聞兵甲尚有五萬之多。我們何不直接聯(lián)系太子殿下,與他分兩路出兵。如此,于眼下我們敦煌陰氏乃清君側(cè),待來日扶太子繼位便是從龍之功。” “再者……”陰蕭若往陰莊華處挪近些,悄聲道,“阿姐,太子妃裴氏已故,東宮無主。事成之后,阿姐為后,我為貴妃,如此他日前朝后宮便都是我們陰氏的天下?!?/br> 陰蕭若瞧著自己長姐不說話,只挑眉繼續(xù)道,“您何必非揪著戒塵這塊榆木疙瘩,我看他根本無心天下事。往日,讓您與他聯(lián)姻,是想借他親王身份打開這通往長安的政權(quán)之路,如今都兩年多了,我看是毫無起色,阿爹都說了,或許得另想法子,激一激這戒塵!” “法子難想,路子卻是現(xiàn)有成的,便是我們?nèi)ヂ?lián)系太子——” “不好!”陰莊華搖首,“太子既非良人,亦非明君。且看他棄城而逃,毫無氣節(jié)。姑且將南下之舉當成權(quán)益之計,但是看他對裴氏的態(tài)度,實在讓人心寒!” “太子恩寵裴氏女,舉國皆知。阿姐如何這般說?”陰蕭若疑惑道。 陰莊華從窄袖中掏出一張將將收到信條,遞給陰蕭若。 “裴氏跳樓第三日,湯思瀚破城,懸其尸身于城樓,以誘太子。然十數(shù)日尸身腐爛化水,終不見太子……” 陰蕭若將信上內(nèi)容讀來,不屑道,“太子既走,自然不會歸來。這也不能說明什么!何況裴氏還是罪臣之女,人人得而誅之?!?/br> “可是,你別忘了,太子愛妻之名聞名天下,且在裴氏闔族定罪之際保下了她。按著如此深情,即便他不親自回來,也當派人嘗試奪回尸體,卻絲毫沒有動作,只顧絕塵而去。可見裴氏女生時是他李家天下之榮耀,死后亦不過一根草芥。太子這情虛妄的很!”陰莊華將那信條收回來,頓了頓繼續(xù)道, “按說,天家薄情,也沒什么大不了??伤獙⒆詡€美化的情深義重,情比金堅,便委實讓人不適了。這樣的人,短時結(jié)盟尚且可以,托付終身實不值得?!?/br> “那戒塵呢?”陰蕭若并不太贊同阿姐對太子李禹的判斷,只道,“戒塵得裴氏栽培,卻無故和離,我覺得也不過如此!” “如何無故?且看大悲寺中種下的櫻桃樹……”話至此處,陰莊華頓住口,便覺又繞回了死胡同,她對這對天家兄弟的判斷,除去暗子傳信,更多的是出自與生俱來的直覺。 但她知曉,雖她的直覺一貫很準,但要投到這擇人舉兵的大事,也總得需要依據(jù)。 果然,陰蕭若問,“阿姐可是又借著直覺說話?” 陰莊華不置可否,只撩簾回望山巔寺廟。 “阿姐,不然我們還是考慮太子吧,……” 雖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親的引導下,皆有著入主長安的信念。但陰蕭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沒有陰莊華沉穩(wěn)。 “讓你練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動向,可有眉目了?”陰莊華不欲與她再論這個話題,遂轉(zhuǎn)道問去。 “左右是他們自保建壘的事,太子如今正聯(lián)系各部估計想著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陰蕭若嘟囔著嘴,轉(zhuǎn)瞬杏眼亮了亮,“不過我聽來一樁密辛?!?/br> “阿姐,原來戒塵的生母蘇貴妃入宮前嫁過人,嫁的還是……” “是當年的肅王殿下!”陰莊華笑道,“先前便聽爹爹說過,蘇貴妃曾是肅王妃,當年肅王與如今還是豫王的陛下爭皇位,事后兵敗,這蘇貴妃便被當今陛下納入后宮。說來也是個奇女子,出身微末,卻憑著一張絕色面容得了天潢貴胄的喜愛,娶為正妃。結(jié)果夫君爭權(quán)失敗,她亦憑著一張臉得新皇寵愛,連誕兩子,十數(shù)年寵冠后宮……” “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長安高門盡數(shù)皆知。甚至還有傳言,說當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風而行,陰莊華的話很快便飄散在風中,在山谷回蕩。 如同那些陳年往事,隨風散去,卻仍舊偶有回響。 * 大悲寺中,確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廂房。 他坐在案幾前,對面站著空明大師,和暗衛(wèi)首領(lǐng)封珩。兩人見他始終沉默著,便也只默聲候命。 他看著案上暗子送來的層層疊疊關(guān)于太子妃的訊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張信條上。良久,終于伸手接過。 “你爹爹對你阿娘好嗎?” 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晌午問涵兒這句話時,孩子臉上稍縱即逝的懼意。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是怎樣對我的嗎?” 數(shù)月前,她帶著哭腔壓抑又憤恨的話語回蕩在耳際。 李慕的手一顫,紙張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撿起,重新奉給了他。 “懸尸十七日,就沒有人試著奪回尸身嗎?”半晌之后,李慕看著指間重新捏著的信條,終于開了口。 “回殿下,沒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說話,抬眼看他。 “這六年來,情報站將將連通,殿下亦是頭回啟用吾等。屬下不敢怠慢,每則信息的相關(guān)聯(lián)系點皆確認過,方回來復命?!?/br> 李慕點了點頭,將信條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還欲說些什么,被空明攔下。合門的一瞬,封珩見得李慕握緊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現(xiàn)出。 而那掌心之中當還握著方才那張關(guān)于裴氏女的信條。 * 滴漏漸深,夕陽殘照。 李慕譴退封珩后,又詢問了空明,侍衛(wèi)和醫(yī)官到達的時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處有老衲和封首領(lǐng),可保殿下萬安?!?/br> “本王這不需要。”李慕抬了抬手,“待人數(shù)到位,讓他們前往沙鎮(zhèn),喬裝成當?shù)匕傩?,圍屋十丈?nèi)落腳。” 她要走,強留只能讓她平添怒氣, 但是,他總不放心讓她再一個人獨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嗎?”李慕又問。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頓了頓,改口道,“貴人那日確實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販子只給了一則,第二則裴二郎在云州落腳的消息已經(jīng)販給他人,當是敦煌古城中的長安權(quán)貴。殿下,眼下我們該怎么辦?” 云州—— 裴朝清從潼關(guān)逃亡,府邸在洛陽,如今出現(xiàn)在云州,這是西來的路線。 “此距云州三百里,每隔二十里伏人手接應?!?/br> “殿下,三百里路途,若是快馬加鞭,不過兩日時辰,這從販子泄露消息到如今,二十余日了,只怕那裴家兒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頷首,亦領(lǐng)命歸去。 從當年和離,到裴氏七萬將士戰(zhàn)死,到大郢國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斷,他渾噩六年,錯過了多少? 錯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攤開掌心那張信條,又打開錦盒中那八封信。 懸尸十七日,不見來人。 他的皇兄,就是這樣對她的。 還有穆婕妤,他的養(yǎng)母,又是為了什么要騙自己? 穆婕妤養(yǎng)大了他,養(yǎng)大了涵兒,更是她母親座下最受信任的醫(yī)女,如何要這般做? 李慕一時理不清晰此間矛盾,只不自覺往對面廂房走去。 * 白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鑒過來,放在裴朝露屋內(nèi)降暑。 她從前最是畏熱,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鑒。閨房寢室內(nèi),三四個地擺著。卻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過一樽置于屋內(nèi),她躺在榻上明明額上黏著虛汗,卻還是覺得腹中背脊陣陣冷寒。 “他死了?!保瑑蓚€時辰前,她如是說、 是該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處,看著榻上蜷縮的人睡得并不安穩(wěn),眉間微蹙,長睫戰(zhàn)栗。 他緩緩走過去,想摸一摸她面龐,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離,裴朝露似受驚嚇,睜開朦朧睡眼,整個人惶恐地往后退去。 白日昭昭,她終究是被那盤櫻桃刺激到了。從她說出那個少年郎死了的話起,她便知道,她連夢都沒了。 沒有年少綺夢,有的是東宮之中日日夜夜的噩夢。 便是方才,她又夢到,李禹打她的樣子。 兩棵被燒毀的櫻桃樹橫旦在寢殿里,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帶著死亡的氣息撲入她鼻腔,枯葉殘枝的碎末散在她面頰發(fā)絲。 曾經(jīng)蒼翠欲滴的大樹,付之一炬。 植樹的少年無情遠走,她的櫻桃樹也死了。 “阿曇——”李慕伸出手,涼白指腹觸上她鬢邊,“我知道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 “他對你不好,是不是?” 他開口喚她閨名,亦不再言“皇兄”,試著想要告訴她,他還是當年那個齊王府中的郎君,仍舊可以護她一生。 裴朝露余光一抹落在耳畔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然觀面前人,卻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只覺得是極相似的兩張臉,一點點重合起來。最后到底李禹勝了,他看似清雅溫和的面龐,一點點吞噬那幅冷漠疏離的面容,最后對她溫柔淺笑。 她卻怕的喘不過氣起來。 她猛地推開李慕的手,摟著被褥縮在角落里。低垂的眉眼間,過往一點點浮現(xiàn)開來。 山巔寺門關(guān)閉的一瞬,他說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尋得二哥訊息說她將他皇兄置于何地的一瞬,他將櫻桃贈給旁人的一瞬,重重疊疊都不是齊王府里那個少年郎君會做的事情。 裴朝露縮在角落里,陽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長睫,染著濃重的陰影顫了又顫,最后緩緩搖了搖頭。如同身處東宮時無所依仗只得靠著謙卑靜默的溫柔偽裝,保護自己。 她輕聲道,“他、對我很好。” “這些年……我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