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50節(jié)
所以,入敦煌的兵甲是沖著他來的。 他心涼,自不是因為太子不顧手足之情,是這二人至少帶了上千的兵甲,數(shù)十暗衛(wèi)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他掃視周遭地形,想著退路之策。 “涵兒呢?”裴朝露突然出聲,細弱的聲音如雷般在他耳畔炸開。 第43章 反擊 此番,卻生生被逼得向他投降示弱…… 李慕心頭大震, 他縱身下馬救裴朝露時,原以為不過片刻的事,卻就此將涵兒留在了馬背上。 如今舉目尋去, 夜色蒼茫中,自是難辨其蹤影。他鳴哨喚馬,待哨音傳出,為防敵人發(fā)現(xiàn)聲音的來處, 遂帶著裴朝露更換地方,躲入方才尋到的數(shù)丈開外的另一個掩體里。 亦是在換方向的間隙里, 他看見自己的踏雪馬馬背上空空如也。 李慕的心松下又提起。 方才那樣密的箭矢, 馬卻絲毫沒有傷到, 依舊是健步疾奔的模樣。說明那處沒有箭矢射去,涵兒大概率不曾受傷??墒呛瓋耗兀R還在, 人去了哪? “踏雪無礙是不是?”裴朝露儼然看見了那匹馬,原是和李慕一樣的猜想。 “你有沒有傷到哪里?”李慕轉身扶住她,借著月光將她從上到下驗過。 裴朝露搖頭,目光落在他左臂和胸膛上。 胸膛是舊傷,血在一點點滲出來。 左臂是新的羽箭擦身,鮮血滴落下, 映在她銀白色的騎裝上。 “是李禹的人?”裴朝露問。 李慕氣息微喘,點了點頭,已經辨清了周遭的位置。 他轉身回望廝殺的草原,帶著裴朝露往西退去,只一聲低哨又急又快地響起,踏雪已經奔至身前。 李慕翻身上馬,一把拉過她, 駕馬往西疾奔。于此同時,他袖中發(fā)出撤退的信號。 “此處向西不到七里是一條暗道,直通大悲寺的后門,那里有先前我留守的人,稍后封珩亦會帶人接應?!?/br> 李慕解釋道,然縱馬疾奔,體內氣息的翻涌,行出不過兩里,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血濺到裴朝露臂袖上。 “抱緊我?!迸岢稕]問他傷的重不重,只從他手中接過韁繩,抓著他的手放在了腰間。 李慕抱住她腰身的一瞬,有過一刻的停頓,卻也不過瞬間亦抱緊了。 夜風呼嘯,兩人皆未再多言。 裴朝露周身皆是逆風彌散開的陣陣血腥,她沒有流血,是他的血。而她的眼前,人影重重,都是涵兒的模樣。 沙鎮(zhèn)茂葉林中那一箭,白馬寺外長林道上一場截殺,加上今日的一場伏擊…… 裴朝露單手執(zhí)韁繩,空出一只手,突然便握上了腰間骨節(jié)分明、虎口因長年習武而掌滿繭子的手。 她握上去,以掌心覆他手背,越抓越緊。 “回了寺中,你就安全了……”李慕感受到她手間施力的顫抖,只道,“封珩很快便來了,寺中也有僧武卒,林昭也會再去調人……我一定把涵兒尋回來!” 李慕的話噴薄在裴朝露耳畔,裴朝露的眼淚吹散在風里。 “別怕,我再不會騙你?!崩钅缴斐鍪?,同她十指交纏,扣在掌中。 裴朝露無一句話語吐出,只是原本默聲流淚在這一刻卻發(fā)出了嗚咽聲。 良久,她終于抑制不住心緒的抽動,“我害怕、你有事。” 裴朝露咬著唇口,頭腦昏脹。 原來,他連她的擔心都不敢再奢望。 如何,她與他,便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阿曇,我有四萬僧武卒,不是非要先攘外的,我們離開這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他想,她還是擔心他的,還愿意為他流眼淚。 只是這樣一想,李慕的心防瞬間破開,“我?guī)阕?,去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我會好好愛你,會待涵兒如親子。你身體不好,我們就要這一個孩子,我、不要娶別的女子……” 裴朝露握著韁繩駕馬,沒有回應。 “我錯了,當年不該……”他的下顎摩挲過她發(fā)頂耳畔,哽咽道,“或者你還怨我,不愿與我同行,也不要緊。我無畏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 “就是求你,別讓我娶別人?!?/br> 李慕的眼淚落下來,黏濕她鬢邊發(fā)絲。 裴朝露握繩的手一頓,馬速慢下來,轉瞬卻又扣緊了韁繩。 “……我娶!阿曇,我不走?!崩钅綌埲巳霊阎?,與自己密不可分,“我娶,但許我送你走。之后,我會把涵兒送還你。我們,有一個人留下就夠了……” 他從她手中奪過韁繩,竟然調轉了馬頭。馬速愈快,向極西之地,不再是大悲寺的方向。 裴朝露沒有回應也沒有抗拒,只垂眸望腰間交疊的手,黑夜無盡,前路茫茫。 掙脫枷鎖的疾馳,是痛快而肆意的。 去吧,去過閑云野鶴的生活。 尋一片林,蓋兩間房,做三餐賞四季,不要姓和名。有陽光和清風,可以哭和笑。 裴朝露閉上眼,身體漸漸放松下來,由著李慕掌控方向。 然而,徹底閉上眼的一刻,伴著耳畔的風聲,她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平靜畫面。 看到的是,承恩殿門口被長劍貫胸、死不瞑目的宮女。 “我阿兄就是七萬戰(zhàn)士里的一個啊,再過三個月我就可以任滿出宮了,到如今,到如今我阿娘也死了,撞死在她裴氏司徒府的大門上?!?/br> 看到司徒府門口,揮劍淬痰的人。 “司徒府裴氏,枉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貪一己之安榮,陷百姓于不顧!天罰,天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還有芙蕖,她未見天光的女兒。一點成形血rou化作的骨灰,只因隨她顛沛流離,只因家族蒙怨,便被世人無情揮灑,消散在這茫茫人世里…… 裴朝露豁然睜開雙眼,面上有恍惚的笑意從李慕的桎梏中掙脫,奪過執(zhí)韁打馬轉身。 “抱歉!”她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李慕感受著手中空出的那方氣息,亦看著身前聽得筆直的瘦弱背脊,亦是自嘲地笑了笑。 馬蹄疾奔,未幾漆黑的道路口,頓現(xiàn)一片燦亮燭光。 馬歇人止。 “抱歉。我只是害怕,你若有事,再無人能為我裴氏翻案。”燭光搖曳中,仿若方才林道上,言語的根本不是這兩人,亦或者只是彼此的一場夢。 所言所行,見不得光。 見光便該夢醒。 李慕半晌凝望她,掩口咳了兩聲,低聲道,“進去歇一歇吧,我去安排尋涵兒的事?!?/br> * 瞭望原的廝殺中,兩方人皆看到了信號。 暗衛(wèi)知曉是撤退的命令,戰(zhàn)場殺敵他們自比不上整齊劃一的軍隊兵甲,然自保個個綽綽有余,只各自設法脫困,尋馬離去。 張赟和賀蘭飛接的是死令,言齊王李慕心有不軌,于私強占兄嫂,于公庇護罪臣之女,故而清繳之。 如此軍令下,只按照方才前鋒追擊李慕馬匹的大致方向尋去。 而涵兒作為皇長孫,擇被第一時間送去了太子處。 三千余人的兵甲不算少數(shù),深夜之中摸索在并不熟悉的草原上,半空中,還有秋風攜卷著黃沙。 往西追擊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封珩便帶了兩百僧武卒攔住了去路。兩百對三千,自然懸殊甚大。只是沒多久林昭傳信就近五處寺廟首領后,各抽兵甲,匯聚而來,連著封珩所帶人數(shù),竟有千余人。 張赟和賀蘭飛怎么也想不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這些兵甲武僧是如何聚起來的。雖說他們有三倍的戰(zhàn)力,然到底遠程而來,比不得這廂以逸待勞。 兩廂交手未幾,這二人便被逼退回了瞭望原上。 原想出其不意,一舉殲滅齊王。即便沒有成功,也該是一次一眼便能看到頭的追殺。卻不想會演變成兩軍交戰(zhàn)。 一方是務必擊殺亂臣賊子,一方是清繳霍亂,接的都是死令。 這一夜的瞭望原上,兵戈相撞,戰(zhàn)馬長嘶,白骨鋪地,血流成河。 后半夜,曾有過一刻停止。 是齊王的命令,派人帶來他的意思,交出皇長孫,便止息兵戈。 久經沙場的張赟將軍,到底不忍同室cao戈,遂命人尋問太子意見,得來消息,還是最初的命令,罪不可恕,就地擊殺。 遂,烽煙再起。 翌日晌午,原本張掖城中落在后頭的半數(shù)隊伍亦趕來援助。 而李慕處早在平旦時分,亦有七位首領領兵而來。 如此瞭望原上,近六千蜀地兵甲同四千僧武卒進行著激烈的拼殺,從日出到日暮,再到日出…… 兩晝夜過去,戰(zhàn)勢從瞭望原蔓延至神沙山整個南區(qū)。 月牙泉湖水翻紅,青草原上白骨累起。 神沙山十數(shù)年沒有西域外敵犯境,今朝卻被同姓的兩支軍隊打得的滿地瘡痍,黃沙滲血。 李慕在神沙山山巔督戰(zhàn),李禹在郡守府接收消息。中間隔著數(shù)十里路途,萬余兵甲性命。只因二人還不曾對面開戰(zhàn),這戰(zhàn)火無論燒的怎樣狼藉,哪怕只剩得一層薄如蟬翼的窗紙,便依舊可以假裝握手言和。 裴朝露從大悲寺出來,將今早空明送來的急件遞給李慕。 空明送來時是平旦時分,李慕體力不支將將歇下,裴朝露便拆了信閱過。 湯思瀚五萬精兵已經出了潼關,往西而來。 李慕接了信件,揉握在掌心。只著副將抽調兵甲占據張掖城,加固邊防以阻隔龜茲與之里應外合。 卻始終沒有下令停止瞭望原上的廝殺。 前線的將軍早些時辰得了他的命令,在尸山血海里翻找,亦逼著敵軍拷問,終于回來復命,皇長孫自開戰(zhàn)起,便不曾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