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29節(jié)
她草草擦了淚,在惠娘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掃了眼銅鏡里的自己,見脖頸處密密麻麻的紅痕,就叫惠娘取了脂粉來,敷了些梨花脂粉,蓋住那些痕跡。 她也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 今晚的事,真正撞破的,也許就那兩個嬤嬤,可大半夜的,連永嘉公主和陸老夫人都被驚動了,其它人猜也猜得到,肯定是出事了。 但叫她頂著這些痕跡去見人,她實在做不到。 遮掩好了,江晚芙才出了盥室,下人送了宵食來,她自然沒什么胃口,只動了幾口,便朝惠娘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惠娘遲疑著不敢走,蹲下身,道,“娘子,您……” 江晚芙見惠娘這個神色,自然猜得到她心里想什么,她這是怕自己想不開,便搖搖頭,“我沒事,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自然不會尋死覓活,沒什么比活著更重要的,哪怕活得差些,也要活下去才行。 惠娘還不大想走,但看自家娘子這個神色,到底還是退了出去,只是不敢走遠,守在門口。 惠娘出去了,屋內(nèi)一下子靜了下來,江晚芙便獨自坐在那里,想著自己今后的打算。 其實她心里很亂,身子也乏得厲害,可身邊沒有長輩替她拿主意,她也習慣了一切自己做主,便強逼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她想起那時陸則了事后,她顫顫巍巍系衣襟扣子時,陸則跪下說的那番話,說若她答應,便許以正妻之位。 江晚芙雖還記得這番話,但自然不會那么天真樂觀,陸則是什么身份,他的正妻之位,又何其搶手,怎么可能落到她身上。就算陸則君子做派,對她有愧,不顧兩人之間這懸殊的身份,決意娶她,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不見得會答應。 尤其是,她和陸致議親在前。 這定然是不可能的,江晚芙在心里下了定論,猜想著,也許老夫人和永嘉公主,會給她另覓一門親事。 只是,她出了這樣的事,又身份不顯,婚事上怕是會坎坷些,也許只能低嫁。但老夫人和公主為人公道,定然會在別的方面補償她,也許是豐厚的嫁妝,也許是照拂阿弟,也許是其它。 她不怕低嫁的,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不管嫁給任何人,她都會好好經(jīng)營這段關系,唯一讓她不安的,是她的丈夫得知她曾經(jīng)的這樁舊事,心中是否會對她存有偏見。 江晚芙正怔怔想著,卻聽見開門聲響,一抬頭,就見惠娘忽的走了進來,面色凝重,低聲喚她,“娘子——” 江晚芙怔怔回神,抬眼低聲問,“怎么了?” 惠娘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衛(wèi)世子來了……” 剛得知欺負了自家娘子的人,是衛(wèi)世子時,惠娘心里自然是氣極的,可木已成舟,她再氣難道能殺了陸則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更遑論,江家在國公府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更是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若……若世子肯對娘子負責,哪怕是側室,那自家娘子,總不至于如旁的失貞女子一般,落得那般慘淡境地。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她也還是替陸則傳了話。 江晚芙一聽到陸則的名字,手心出了層薄薄的熱汗,汗涔涔、濕漉漉的,說實話,她有點怕見陸則,但今晚的事,總要有個結果,躲也沒用。 她抿抿唇,朝惠娘點點頭,不再遲疑,起身出了房間。 已經(jīng)很晚了,但屋外廊下還掛著燈籠,霧蒙蒙的燭光,寂靜處,偶爾傳來幾聲低低的蟲鳴聲,算得上寧靜祥和的一幕。 江晚芙的心里,卻平靜不下來,看了眼站在廊下的陸則。他似乎換了身衣裳,玄色杭綢錦袍,腰間玉革帶,一如既往的清貴矜傲,容色清冷,但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他氣色仿佛不如之前,有些蒼白,但江晚芙想,大約是那虎狼之藥傷身的緣故。 就她發(fā)怔的片刻,陸則已經(jīng)走近了。 他仔仔細細看著江晚芙,見小娘子情緒還算平靜,心頭略微松了口氣,看了眼守在一旁的惠娘,倒是沒說什么,只緩聲開口,“江表妹?!?/br> 江晚芙被叫得回過神,下意識抬眼,仰臉望著比她高了許多的陸則,等著他開口。 陸則被那雙明亮濕潤的眼眸,看得一怔,想起那個時候,小娘子嬌怯縮在他的懷中,任他施為時,那雙含淚望著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胸口有點發(fā)燙,后背疼倒是淡了。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開口,“我已稟明長輩,祖母和母親也已同意我和表妹的婚事。諸事我都安排好了,表妹不必憂心,更不必顧忌旁人議論。若有什么為難的,便叫人來尋我,我理當為表妹處置?!?/br> 說著,他輕垂眼眸,直視著面前的小娘子,神色緩和,溫聲道,“是我冒犯了表妹,一切都是我的錯,與表妹無關。表妹無需有任何負擔,更不必自輕自賤,表妹只需記得,若有人錯了,那人定然是我,你不過是受我所迫?!?/br> 說罷,不等江晚芙說什么,又淡聲道,“夜深了,我送表妹回綠錦堂?!?/br> 陸則朝隨從吩咐了一聲,叫他去稟報祖母,自己親自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就這么將江晚芙主仆二人,送回了綠錦堂。 陸則倒是沒進門,停在月門之外,將燈籠遞給惠娘,看了眼一直低頭不語的小娘子,猜想她心里定然又慌又亂,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前世。 那時兩人是叔嫂,縱然兄長已經(jīng)過身,這關系卻改不了,他占了她的身子,她心里定然比如今慌千倍萬倍,只怕連一死了之都想過了。 想到這里,陸則心里又驀地生了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憐惜,一貫冷冰冰的語氣,也倏地溫和了下來,開口道,“今日叫表妹受驚了,表妹回去吧,我會處理好一切?!?/br> 江晚芙卻不知自己該給什么反應。 要說怨陸則,好似也沒那個立場,一來那個時候,她自己心軟答應的,二來除了那時候的冒犯,陸則表現(xiàn)得太過君子,更是不顧身份要娶她,不管最后成不成,至少他做了。 何況,陸則并不是有意那樣待她,他被下了藥。他有錯,但也不能把錯全按到他身上,這不公平。 但要說一點都不怨,那也是假的。被那樣欺負了,換做別的女子,大約已經(jīng)哭著鬧著要投繯了,她怕死,沒動這個念頭,可對罪魁禍首,捫心自問,她做不到毫無芥蒂。 想了一圈,江晚芙心里更亂了,又累得厲害,只低頭朝陸則福了福身,低聲謝他送自己回來,語氣客客氣氣,便轉身腳步匆匆進了月門。 不管什么,都明日再說吧。 第32章 回了綠錦堂,江晚芙匆匆睡下,多少有點逃避的心思,就那么沉沉睡了過去。 隔日醒來,屋里靜悄悄的,除了她,一個人都沒有,江晚芙?jīng)]起來,窩在被褥里,有幾縷淡金色的日光,被細密的窗紗篩過,落在屋里的地上。 細細聽去,能聽見屋外仆婦在灑掃,掃帚掃過地面發(fā)出細碎窸窣的聲響,間或幾聲的蟲鳴,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江晚芙安安靜靜聽著,忽的覺得心里很是安寧,就連昨晚的事,都好似淡去了,不是那么要緊了。 這時,傳來開門的聲響,惠娘從外進來,步子壓得很低,直到進了內(nèi)室,見江晚芙已經(jīng)醒了,忙過來,低聲道,“娘子醒了?” 江晚芙點點頭,坐起來,洗漱一番,纖云和菱枝進來給她梳頭。 菱枝胳膊上的傷好全了,倒是沒留疤,小妮子嘴上說不要緊,可真看見沒留疤的時候,還是悄悄樂了許久。 兩人還不知昨夜發(fā)生了什么,見自家主子脖頸處淡淡的紅痕,還有些疑惑,不過兩人年輕,到底沒嫁過人,惠娘一句“娘子吹了冷風,長疹子了”,就把兩人糊弄過去了。 幾人說話的時候。江晚芙也打量了眼鏡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是心里作用還是什么,感覺沒有昨晚那么嚇人了,只余淡淡的紅痕,倒是有點像長了疹子。 梳好頭發(fā),纖云和菱枝去取早膳,惠娘就在屋里伺候著,看自家主子神色平淡,小心開口,“娘子,昨晚衛(wèi)世子的意思,是他要娶您為妻嗎?” 惠娘說這話,其實心虛得很,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再者衛(wèi)世子那樣欺負了自家娘子,講道理,自然是要負責的??伤泊_實沒敢想,自家娘子能當正室。 自古男女成親,都講究一個“門當戶對”,要逾越自是可以,但卻沒那么容易。 江晚芙低頭,看著腕上的鐲子,搖搖頭,“我不知道?!?/br> 她不是糊弄惠娘,她的確不知道,陸則說會娶她,但以她的身份,哪里有那么容易。與其最后失望,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抱什么期待。 惠娘面色一滯,心里也是嘆氣,覺得自己太樂觀了,小心問,“那咱們還收拾行李嗎?” 原本江晚芙的打算,是等林若柳進門,再過幾日,府里沒什么流言蜚語了,她在借口家中長輩生病,她要回家侍疾為由,正大光明的走。故而,惠娘一直叫纖云兩人得閑的時候,在屋里收拾行李。 但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惠娘一時拿不了主意。 江晚芙也被問得愣了愣,面色平靜道,“收拾吧?!?/br> 惠娘小心答應下來。纖云菱枝恰好回來,江晚芙安安靜靜用了頓早膳,吃的清湯云吞,湯汁鮮美,云吞皮薄,rou餡也極鮮,大約還加了點辣,吃起來極開胃。 一碗云吞吃罷,江晚芙心里最后一點疙瘩,也徹底消散了。她也想開了,陸則愿意娶她,對她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哪怕日后因為高嫁,她定然要矮一截,會受些委屈。 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她也不會賴著他,但留在京城肯定是不行的,人多口雜,對她對陸則,都不好。還是回蘇州去,也不急著嫁人,想必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一定會為她遮掩的。 至于其它的,江晚芙一時也沒想出個章程來,但她心里隱隱約約有個念頭,沒敢同惠娘說,實在有些驚世駭俗,說出來,大約會嚇著惠娘。 她也不是非要嫁人的,與其成日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未來夫君會因為她婚前失貞,厭惡她唾棄她,倒不如不成婚。 江晚芙也只是一想,暫時沒有心思去細細琢磨,她自己都沒想好,自然不會開口,只把前頭的話,和惠娘說了。 惠娘聽罷,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br> 這種事,原本也不該江晚芙一個小娘子自己處理,若家中有靠譜的正經(jīng)長輩,自然會為娘子做主,哪里需要主仆倆這樣,揣著一顆心猜來猜去。 江晚芙聞言,并沒作聲,主仆倆都沉默著的時候,卻見纖云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喚了聲,“娘子……” 江晚芙應她,“什么事?” 纖云也有點摸不著頭腦,卻是道,“福安堂的管事嬤嬤來了?!?/br> 江晚芙一愣,倒是點了點頭,道,“請她坐會兒,我就去?!?/br> 纖云應下,關門出去。 江晚芙起身,惠娘卻一臉愁容,壓低聲音問,“娘子,您說,她是不是——” 惠娘話沒說完,江晚芙卻也明白她的意思,搖搖頭,坦然道,“我也不知道,無所謂,去吧?!?/br> 說罷,看了眼銅鏡里的自己,總覺得那紅痕有些扎眼,叫惠娘取了帷帽來,戴上后,那些痕跡便被遮得看不出了,江晚芙心里不自覺松了些,抿抿唇,深深吸了口氣,踏出了屋子。 一旦踏出去,先前那點畏懼,倒也消散了。 庭院里有仆婦見她,俱恭敬行禮,江晚芙也從容頷首示意。 到了正廳,福安堂的管事嬤嬤卻沒坐,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見江晚芙來了,恭恭敬敬朝她福身,神情也平和恭謹,見她戴著帷帽,也沒問半句,面上帶著和氣的笑容,開了口。 “江娘子。老夫人昨夜夢魘,打算今日去玄妙觀祈福。聽說娘子家中長輩有疾,便請娘子同行。娘子略收拾一番,咱們用了午膳,就要出發(fā)了。” 江晚芙聽得一怔,家中長輩生病,她的確是這么和老夫人說過的,但兩人都心知肚明,這就是借口而已。 怎么這么突然就要出門祈福? 不知怎么的,江晚芙心里忽然想起,昨晚陸則送她回來時,那句“我會處理好一切”。 那管事嬤嬤說罷,還在恭恭敬敬等她的回話,江晚芙也只能壓下心頭疑惑,頷首應下。 管事嬤嬤見江晚芙答應了,便說要回去給老夫人回話,很快恭恭敬敬走了。 惠娘也聽得一頭霧水。 本以為管事嬤嬤定然是沖著昨晚那事來的,結果無端端說什么祈福的事,但她看了眼時辰,卻趕忙道,“用了午膳就要出門,奴婢先去叫人收拾?!?/br> 江晚芙頷首,輕聲應下。 很快到了午膳的時辰,用過午膳,福安堂那邊果然有人來問了,還是那個管事嬤嬤,語氣恭恭敬敬的,問她們可收拾好了,也不催促,口里還道,“老夫人說了,若是還沒好,便遲會兒再走?!?/br> 江晚芙自然做不出那么失禮的事,叫長輩們等自己,微微頷首道,“都收拾好了。” 那管事嬤嬤便露出了笑,引她去了正門。 到了正門處,那管事嬤嬤卻停了停,微微側身。 江晚芙一抬眼,就瞥見了廊架下站著的陸則。 郎君站在隱蔽處,廊架爬滿了藤羅,因著秋冬緣故,有些已經(jīng)枯了,枝葉微黃,今日天氣不錯,淺金的日光,被細密藤蘿細細篩過,落在郎君的肩頭,硬生生將他身上那股很難忽視的疏離矜傲,都沖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