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凜察覺到不對，忽然抬頭看她：依舊是無法看清的臉。

    倒沒什么稀奇。

    偏偏等他要低頭時(shí)，她臉上眼淚，卻竟正好沿著下巴往下落。

    不偏不倚，砸在他才剛稍稍舒開的左手手心上。

    “……”

    他忽然一怔。

    只以為是自己過于生猛的“療傷方式”嚇到了普通人。

    亦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面前也不過是個(gè)年輕女生——不是他們行軍作戰(zhàn)或者臥底生涯里見慣生死的同伴。

    “我……”

    于是亦想要說些什么。

    可無奈安慰人的話，說起來似乎還是好多年前，碾磨于唇齒總覺得陌生。

    說對不起又太沉重。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對一個(gè)女孩說抱歉，最好該說什么。

    最后。

    只能抬起手——在她也恰好低頭收拾床邊醫(yī)用品的時(shí)候。有些試探性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嚇到你了。”

    他說：“不好意思?！?/br>
    他沒有問過她的年紀(jì)，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下意識通過舉止判斷，把她當(dāng)成了初畢業(yè)、二十二三歲的女孩。

    而遲雪如被這動作施了法，瞬間僵在原地。

    “……”

    等回過神來。

    他的手已收回去。

    如無事發(fā)生過的樣子。只有那只沾過她眼淚的手，卻仍有些無措地不好收緊。虛攥著。

    遲雪眼角余光瞥見他掌心傷口，喉口又是一哽。

    再不忍說什么。

    只輕輕應(yīng)了一句“嗯”。

    便又接過臺燈，端起托盤。將雙氧水、紗布等一應(yīng)物什裝好，扭頭撩起簾子離開。

    直到真正一個(gè)人去洗手消毒時(shí)。

    瞧見自己衣服下擺上沾到的斑斑血跡，才無聲地哭了一場。

    她并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

    不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什么樣的可怕的事。

    卻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直面了他的痛苦。

    原來過去的許多年，她以為的兩相安好互不打擾，在他身上應(yīng)驗(yàn)，卻是刀疤，彈孔，槍傷的灼痕。

    是面不改色忍受痛苦。

    是烤過消毒的一根針，穿透皮rou也絕不能皺眉。

    她無法回避。

    于是亦不得不殘酷而清醒的認(rèn)識到。

    原來那個(gè)托著下巴對她說，“小老師，幫我保守秘密——等我當(dāng)成了警/察辦大案，要嚇?biāo)麄円淮筇钡纳倌?，已?jīng)不會回頭地長大。如她一樣。

    她長成沒有勇氣說“我們和好好不好”的膽小鬼。

    而他亦沉默而持重地捍守著隱秘的過去，一語不發(fā)。

    她雙手掩面。

    不知緩了多久。

    直到腦子里不再嗡嗡作響，終于努力舒出一口氣。從洗臉臺撈起一潑冷水洗臉，勉強(qiáng)拾回幾分清醒。

    然而，回到前頭診桌旁時(shí)才發(fā)現(xiàn)，解凜竟然又起了身。

    甚至完全無視剛剛才縫完針的痛感，簡單和她聊了幾句，便提出要開藥回家——

    哪怕那個(gè)所謂的家，也不過就在對面而已。

    他仍堅(jiān)持。

    “不給你添麻煩了?！?/br>
    站在診桌前。

    亦仍是如舊平靜的語氣：“但希望今天的事，你也能夠幫我保密。我不想有其他人知道……關(guān)于我受傷的事?！?/br>
    遲雪聞言默然。

    換了往常，她也許會制止他。

    但今天夜里，勸慰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只能放行。

    給他開了不少消炎和鎮(zhèn)痛的藥，又叮囑了好幾遍傷口不能碰水、如果方便的話，最好再去正規(guī)的大醫(yī)院看看。

    說完，這才坐下診桌，又最后給人登記用藥。

    “姓名？”

    她裝作如常詢問。

    努力把他當(dāng)作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病人。

    他亦配合，說：“謝凜?！?/br>
    兩人都不覺有異。

    直到臺燈明暗光線之下，她伏案謄寫醫(yī)囑。

    一筆下去。

    起筆是一撇。

    緊接著橫鉤。

    一個(gè)“解”字轉(zhuǎn)眼成型。

    她仍沒意識到有什么，正要緊接著寫“凜”字。

    他眼神緊盯著那紙頁。

    卻突然說了句：“你竟然知道是這個(gè)解?！?/br>
    聲音是極冷的。

    她筆鋒一頓，墨漬瞬間漚出一團(tuán)滑稽的墨點(diǎn)。

    忽又怔怔抬起頭去。望向他。

    “……”

    【求問之前新生運(yùn)動會上、高一那個(gè)個(gè)頭好高的，站第一排的舉旗手是誰?。俊?/br>
    十年前。

    懷揣著一腔少女心事的遲雪，做賊心虛地捧著手機(jī)縮在被窩里。

    按下確認(rèn)發(fā)帖鍵的那一瞬間，卻又忍不住猛地丟開手機(jī)。

    腦袋捂在被子里，努力忍住再忍住，仍險(xiǎn)些要尖叫起來。

    心里的情緒相當(dāng)復(fù)雜。

    害羞。

    不好意思。

    大概還帶著一點(diǎn)窺探秘密的愧疚。

    然而別人當(dāng)然不會想這么多。

    就算是半夜里，帖子下面仍很快建起高樓。

    【解凜你都不認(rèn)識？】

    【高一（七）的解凜?。　?/br>
    【樓主，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老實(shí)說，你是不是也要成為解凜迷妹大軍的其中一員了？】

    【不是謝謝的謝嗎？樓上是不是錯(cuò)字了?！?/br>
    【拜托，解是多音字！你們這群人花癡也打聽清楚人家名字好不好?！?/br>
    ……

    一路討論下去。

    直到第二百三十樓。

    【話說我還去給解凜的名字算了算……感覺好準(zhǔn)?。　?/br>
    【什么什么？發(fā)來看看。】

    那棟高樓如若至今還未刪。

    或許仍能見到那張圖。

    【解凜。

    家庭緣薄，孤獨(dú)遭難。

    六親無靠，有傷天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