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機(jī)器設(shè)備、缺專家人才、缺藥品。

    有的在國內(nèi)很常見的病, 在那兒的窮人得了，都只能聽天由命, 不是說治不治得好的問題, 而是能不能準(zhǔn)確檢查診斷出具體是什么病都成問題，更不要說是這種涉及腦部開刀的高精尖手術(shù)。中國超市老板的情況突然惡化, 這一大家子一下就跟天塌了一樣。

    老板娘醒了之后，便一直跪在沈星河的腳下，抱著他的腿不讓他離開一步。

    她哭著喊著求他，生怕他離開：“大使你幫幫我們！你們一定有辦法的！你們要是走了, 我們不知道還能找誰幫忙。只要能救我老公，再多錢我們都愿意拿出來, 人要是沒了，我們要這錢有什么用！他要是有事, 我們一家子可就都沒了活路！”

    孩子們看mama這幅模樣, 也跟著哭了起來。還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縮在一旁，看著昏迷不醒的兒子默默抹著眼淚。

    “您先起來?！鄙蛐呛佣紫?，想要扶老板娘起來, 但是她怎么都不肯，就這么跪著，拽著他的西裝褲腿不松手。

    于唐禮和葉晚意而言,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真實(shí)、破碎又震撼。

    這種沖擊力，跟平時看電影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

    異國他鄉(xiāng), 碰上了和性命相關(guān)的大事兒，他們別無他法，沈星河這樣一個在他們看來代表著國家力量和資源的人，就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他們哭著喊著、跪著，就像攥著生的希望一樣不敢輕易放手，什么體面、什么形象，統(tǒng)統(tǒng)都顧不得了。

    “我們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干站在這里也無濟(jì)于事，即使想幫你們，也得讓我們回去使館才能開展工作的?！碧贫Y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上前勸跪著的老板娘先起來，“我們理解你們現(xiàn)在的心情，我們也很著急?！?/br>
    “我們一定竭盡全力去想辦法?！鄙蛐呛游罩氖州p輕拍了怕，給出了承諾，“您放心。”

    老板娘遲疑著，依舊不肯放手。

    “我留在這陪他們吧?！比~晚意緩緩開口，她一雙清澈的眸子看向沈星河。

    他們都懂，這一家人現(xiàn)在的顧慮。即便得到了承諾，可是大使館的人一走，他們的心就又懸在了空中，因?yàn)樗麄兣玛P(guān)鍵時刻找不到人，怕承諾兌現(xiàn)不了再見沈星河一面都難。

    所以，派一個人留下，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也是能讓他們暫時安心的唯一之策。這個人選，毫無疑問，葉晚意最合適。

    沈星河思忖片刻，點(diǎn)頭首肯，他對老板娘說：“我妻子留在這兒陪你們，晚一點(diǎn)我會再過來，好嗎？”

    老板娘扭頭看了看葉晚意，又望向沈星河，這才放了手。他語氣溫柔，態(tài)度耐心，老板娘聞言淚如雨下，又是說謝謝，又是說對不起的。

    “會沒事的?！比~晚意扶著她起來坐下。

    兵分兩路，葉晚意看著沈星河和唐禮匆匆離去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她也沒閑著。一邊幫忙照看著老板娘一家，一邊用手機(jī)聯(lián)系了麒麟在這邊的同事。

    之前發(fā)過一次郵件，對方隔了好幾天才回復(fù)，這回葉晚意直接打了電話過去，雖然唐突了些，但是沒辦法。

    【請問是方韋先生嗎？我是麒麟傳媒的葉晚意，從國內(nèi)過來的，之前和你通過郵件。不知道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方不方便見一面？】

    開門見山，那頭愣了一會兒。

    【你這聲音……好像有點(diǎn)耳熟？】

    【嗯？】

    葉晚意聽這個男聲似乎也有熟悉感，但是她并不認(rèn)識這個叫方韋的人啊。

    兩秒之后，兩人都反應(yīng)了過來。

    【相機(jī)哥？！】

    【機(jī)場那個誰？！】

    葉晚意笑著感嘆：“世界真小啊……”

    方韋是自由媒體人，獨(dú)立新聞記者，只是和麒麟簽了個簡單的合作協(xié)議，在某些情況下，可以作為他們的特別記者幫忙采編出個鏡罷了，畢竟派人常駐過來成本太高，不過非洲沒什么新聞，而且他也不喜歡受人約束，加上麒麟壓根沒人聯(lián)系他，所以他都快忘了這茬了，上次那封郵件也沒有細(xì)看。

    這下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就是那天在機(jī)場過關(guān)排隊(duì)在他后面的女生，瞬間覺得距離拉近不少，方韋的態(tài)度也熱情了許多。

    “是啊，那天使館來海關(guān)小黑屋撈人，我跟你沒被關(guān)在一個房間，后來沒見著你還有點(diǎn)擔(dān)心來著的。”

    “我沒事，使館總不可能落我一個人不救吧?！?/br>
    “也是?！狈巾f轉(zhuǎn)而回到正題，“你現(xiàn)在在哪？咱倆見面聊唄?！?/br>
    “我在首都醫(yī)院?！比~晚意如實(shí)回答，“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走不開……你如果方便的話，能過來一趟嗎？”

    “沒問題，我離那兒不遠(yuǎn)?！狈巾f說著，已經(jīng)拿了外套和車鑰匙從家出發(fā)往外走，“你怎么了？怎么在醫(yī)院？”

    “一言難盡，見面聊吧?！?/br>
    也就二十分鐘左右的試卷，方韋就到了醫(yī)院。寒暄幾句后，葉晚意把這些天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他，談及華商店鋪被搶的問題，她問他有沒有認(rèn)識的當(dāng)?shù)孛襟w朋友，如果有的話，希望能牽個線。

    “所以海關(guān)收小費(fèi)的報(bào)道是你做的？”

    “嗯?！?/br>
    方韋琢磨了一下葉晚意剛剛話里的信息，又看見病房里的中國超市老板一家，他疑惑地問：“你跟使館的人很熟？”

    葉晚意點(diǎn)頭，不能說很熟，可以說是非常熟……

    “難怪了，我還想著麒麟怎么會突然有這能耐能拿到這類新聞的獨(dú)家了?！狈巾f答道，“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多尼亞國家電視臺的朋友，只是他愿不愿意幫忙，我就不敢保證了?！?/br>
    “有朋友總比沒有好，我們可以試一試?！?/br>
    “大使換了一任又一任，還總有任期沒滿就各種原因回國的……”方韋皺著眉，語氣不太樂觀，“沒那么容易改變現(xiàn)狀的。情況很復(fù)雜，沒你想象得那么簡單?！?/br>
    “盡自己的一份力吧?！比~晚意知道不容易，更知道沈星河有多難，她做這些，不僅是想幫他分擔(dān)一些，也是想對得起自己曾經(jīng)讀過的書，學(xué)過的道理。

    ……

    沈星河和唐禮再趕到醫(yī)院病房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小時之后，方韋正給葉晚意分享這些年他在非洲的所見所聞，還時不時把相冊里的照片調(diào)出來給她看。

    不過葉晚意有些心不在焉，都只是敷衍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會兒看到沈星河回來了，她眼里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葉晚意小跑著上前，走到沈星河身邊，無聲地用眼神詢問他，是否有好消息帶回來。

    沈星河點(diǎn)點(diǎn)頭，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看她發(fā)絲凌亂，他伸手幫她把額前的碎發(fā)整理到耳后。

    方韋站在后面，看到這倆人動作親昵，不由好奇。

    “他們是？”方韋指著沈星河和唐禮問。

    “哦，忘了跟你介紹，這是中國駐多尼亞的工作人員?！比~晚意隨后又把方韋介紹給沈星河他們，“這是我麒麟的同事，方韋，他有認(rèn)識的當(dāng)?shù)孛襟w?！?/br>
    “你好。”

    “你好?！?/br>
    握完手，沈星河和唐禮顧不上這邊，先去找了老板娘。

    方韋低聲問葉晚意：“那個長得帥的是你男朋友？”

    “不是?！?/br>
    方韋聽葉晚意否認(rèn)，還覺得挺開心，然而下一句話立馬就斷了他所有念頭。

    “是我老公?！?/br>
    “……”方韋感嘆：“那這關(guān)系真的不是一般的熟了……”

    老板娘看到沈星河過來，連忙起身，一臉期待地看他。

    “我們聯(lián)系了在這邊的法國合資醫(yī)院和一些中醫(yī)，他們都說暫時解決不了這個情況，如果派專機(jī)回國的話，使館的醫(yī)生又說你老公的身體狀況可能承受不了路途的顛簸?！碧贫Y把他們能想到的辦法都說了一遍。

    沈星河知道唐禮是想告訴老板娘，他們這一下午有多不容易，但是明顯這時候不適宜這樣的描述順序和方式。

    “我們聯(lián)系到中國援非醫(yī)療隊(duì)，他們正好有這方面的手術(shù)專家，已經(jīng)在往這邊趕了。路程比較遠(yuǎn)，大概明天早上到。”沈星河打斷了唐禮，直接說結(jié)果，“不管怎么樣，手術(shù)有風(fēng)險(xiǎn)，你們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br>
    老板娘聽完這話，大大松了一口氣。她剛才聽完唐禮講的，感覺都快沒了希望，沒想到，使館答應(yīng)她的承諾，真的做到了！

    “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說罷，她帶著兒子女兒又要給沈星河下跪。

    “您真的別這樣了，我們受不起?！鄙蛐呛舆B忙阻止她，說道，“有什么問題，我們再一起面對?！?/br>
    老板娘只能一直不停地說謝謝。

    “那我先帶我妻子回去了。我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辦?！鄙蛐呛涌戳艘谎廴~晚意，估計(jì)她在這還沒吃東西。

    “好的好的，不耽誤您工作。”

    出了病房。

    沈星河主動邀請方韋：“和我們一起吃個飯吧?！?/br>
    “好嘞。”方韋也不扭捏，一口答應(yīng)道。

    第80章 讓我靠一下，真累……

    中午吃飯地點(diǎn)定在使館食堂。

    “時間倉促, 所以就是一些家常便飯。”幾個人圍成一桌，沈星河主動給大家拿了碗筷餐具，分發(fā)到方韋那邊的時候, 特別跟他打了聲招呼，“下次有機(jī)會, 再請你吃大餐?！?/br>
    “哪里的話, 這可是大使館食堂?！狈巾f這人爽氣，說話也直, “一般人哪吃得上啊?！?/br>
    沈星河笑笑，一路上，他都沒跟方韋提幫忙的事兒，反而問他是哪里人, 來非洲多久了等等這些閑聊家常的話。

    談及多尼亞的局勢和當(dāng)?shù)厝A人的一些遭遇，方韋也有自己的獨(dú)特見解。

    “貧富差距到哪里都會是沖突的根源, 我們中國人不像西方那些人喜歡恃強(qiáng)凌弱，只是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但是這里的現(xiàn)狀不容許啊, 你退讓他以為你軟弱，你忍耐他以為你沒轍，當(dāng)?shù)厝顺艘恍┲R分子，普通人哪里會想那么深刻、長遠(yuǎn)的問題？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 溫飽和活命都成問題的時候，你想讓他們變文明，是很難的事情。經(jīng)濟(jì)是根本, 一場零元購能解決幾周的伙食費(fèi)，又要什么臉面呢?！?/br>
    “我們在當(dāng)?shù)兀趾卧嬲厝谌胨麄兊娜后w？其實(shí)不只是他們排外, 我們中國人，包括我自己，來這邊即使是長期工作和生活居住，難道就沒有從內(nèi)心排斥他們這個貧窮、落后的群體嗎？喝桶裝飲用水，避免和當(dāng)?shù)厝艘黄鹩貌?，出門帶一大隊(duì)保安……我們嘴上不說，但是行動上和種種細(xì)節(jié)，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我們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br>
    “援助給的還少嗎？人家領(lǐng)情嗎？每次總統(tǒng)一換，簽的合作協(xié)議就會變成廢紙一堆。他們寧可跪著拿錢，也不要站著自力更生，多少人想去殖民區(qū)，因?yàn)槟沁吷罡挥??！?/br>
    方韋說得慷慨激昂，用詞犀利無比。

    葉晚意不完全認(rèn)同方韋的觀點(diǎn)，但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他。媒體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習(xí)慣用自我批判的角度去解讀生活中各種各樣的現(xiàn)象，也許在常人看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是他們會拎出來深度剖析，你說矯情吧，也矯情，但是想想，卻又是必須回答、直擊靈魂的命題。

    “保護(hù)自己也沒有錯吧，總不能你喝了那水吃了那東西會得病還一定要強(qiáng)行逼迫自己腸胃適應(yīng)吧？”唐禮聽這方韋話里話外的意思，總有些站在道德制高點(diǎn)在批判他們工作是無用功似的意思，表情有點(diǎn)不高興了，“論作秀，我們可比不過某些國家的政客演員們，我們都是做實(shí)事的，而且從來不帶任何軍事、政治戰(zhàn)略目標(biāo)，更不會把這些地方弄成我們的殖民地。”

    “作秀的定義是什么？畢竟大部分媒體工作都免不了要作秀的?！狈巾f和唐禮莫名杠了起來，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觀點(diǎn)，“不然你們?yōu)槭裁匆?lián)系當(dāng)?shù)孛襟w呢？”

    唐禮臉色一下子就不好了，心里氣得都快炸了，他皺著眉，看向沈星河，希望師兄能出來說兩句。唐禮本來以為這個人是能幫忙的，沒成想，忙還沒幫，倒是先各種潑冷水，同樣是媒體人，這個方韋太尖銳太憤青了吧，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和葉晚意這樣溫潤如水、平和沉靜的記者打交道。

    能幫就幫，不能幫就算了！他們再想其他辦法就是了！唐禮越想越氣，把面前的一杯茶喝了個精光。

    葉晚意一雙眸子也落在沈星河身上，想看看他會作何反應(yīng)。

    不過他似乎并沒有要跟方韋辯論一番的意思，趕巧廚房師傅把菜端上來了，他反倒是招呼大家吃起飯來了。

    “剛才聽你說是江西人，就讓師傅弄了些偏辣口的菜，你嘗嘗看怎么樣?！?/br>
    方韋看了桌上的幾個菜，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了沈星河許久。

    辣椒炒rou，小炒雞胗……雖然都不是多名貴的菜，但是全是江西家常菜。在國外的中餐廳多是廣東人、浙江人開的，不是粵菜就是江淮那一帶的，味道偏甜偏淡，川菜又幾乎和火鍋雜糅，他已經(jīng)幾年沒看見這兩道菜了。

    在路上侃侃大山，方韋以為沈星河就是隨便問問聊聊天，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的用心。

    剛才跟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的方韋忽然沉默了，他知道沈星河這是在向他示好和展示誠意，其實(shí)他完全沒有必要放低這個姿態(tài)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