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明志：……

    瞿明志目光暼過客廳里站得筆直的手下，嚴(yán)肅的目光中露出一絲無奈來，那群小子再背上步槍，巡捕房的人就該沖進(jìn)來了。

    “老師，已經(jīng)很有氣勢了。”瞿明志認(rèn)真道。

    鄒老爺子點點頭，坐在沙發(fā)上的背挺得更直了一些，他抬頭看了看客廳墻上的鐘，看時間應(yīng)該快到了。

    確實，這個時候，裴澤弼的車已經(jīng)到了裴公館門口。

    裴公館位于陪津路上，從陪津路西側(cè)到陪津路和滄和路的交界處一整片都是裴公館，高高的圍墻和大樹擋住了路人往里看的視線。車子繞著圍墻開了一圈才看到了大門。

    裴澤弼的喇叭響了兩聲，兩個中山裝的人快速從兩邊跑出，將大鐵門緩緩拉開，裴澤弼剛要踩下油門往里開，一個身著中山裝的男子快速跑上來攔住了他。

    裴澤弼眉頭緊皺，不悅地降下車窗，“有什么事？”降下車窗后，裴澤弼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中山裝男子他沒有見過，他的右手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看著這位裴處長一下子銳利起來的眼神，中山裝男子連忙道：“裴處您好，我叫張正康，我叔爺是馮正進(jìn)，是瞿先生讓我們過來的，瞿先生還說，今天車子不方便，請您和這位先生下車走到客廳去?！?/br>
    馮正進(jìn)？裴澤弼居高臨下打量了張正康一會，馮正進(jìn)的人，馮正進(jìn)是□□會里數(shù)得上的老人，手下堂口眾多，算是□□會中的實權(quán)派人物了，裴澤弼見到他也要尊稱一聲馮叔。

    馮正進(jìn)和裴謝兩家關(guān)系不錯，饒是到了現(xiàn)在，裴澤弼每年都還會去馮正進(jìn)家拜訪，但是裴澤弼似乎沒有見過這位叫張正康的人。

    “你師父是？”

    “我?guī)煾甘怯嗥?，按著師門的排序我排行十一，江湖上人家也叫我張二拐，取兩個一的意思?！睆堈敌Φ?。

    裴澤弼聞言，面上緊皺的眉頭也稍微松了松，“原來是馮叔的人……馮叔在里面？搞這么大陣仗?！奔幢闶邱T正進(jìn)的人，裴澤弼心里還是不甚愉快的，這里可是裴公館，什么時候是幫會弟子可以長驅(qū)直入的地方了。

    而且……裴澤弼看著這大路兩旁幾乎站得筆直的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子煞氣的幫會弟子，他有一種領(lǐng)地被侵犯的不悅感，“瞿哥讓你們來的？”

    張正康也是聰明人，自然看得出裴澤弼面上的不滿，心里不由苦笑，這個苦差事哦，“裴處您不要誤會，我們這些個弟子都是瞿先生奉了鄒老先生的命令找我叔爺要來的，還指名要見過血的，兇悍的，我們這伙人從法租界進(jìn)到公共租界也不容易，若不是鄒老爺子，別人可沒有這個面子?！?/br>
    裴澤弼面上的表情從不悅變?yōu)橐苫?，見過血的，兇悍的，舅公早已不參與前臺爭斗，而且最近好似也沒有要用到大批人手的地方啊。

    “老爺子讓你們來做什么？”裴澤弼問道。

    張正康“嘿嘿”笑了一聲，隨即道：“站著。”

    裴澤弼：？

    “不要跟我賣關(guān)子，什么站著？就讓你們在這里站著？站著好看的？”裴澤弼顯然不喜歡這種說話說一半的交流方式。

    張正康連忙道：“裴處，您不要誤會，不是我說話說一半，是鄒老爺子真的只是讓我們在這里站著，然后請您和這位先生步行進(jìn)去，還讓我們表現(xiàn)得兇一點。”

    這話張正康本不應(yīng)該和裴澤弼說的，但是張正康心眼可多著呢，縣官不如現(xiàn)管，雖說鄒老爺子是當(dāng)今裴謝兩家剩余勢力的掌門人，和馮正進(jìn)也是關(guān)系極佳，但是老爺子又不可能常駐大上海，裴謝兩家在上海的勢力向來以裴澤弼馬首是瞻，而且老爺子是因為是裴老先生岳母弟弟的身份暫掌權(quán)力，現(xiàn)在裴處長已然可以獨當(dāng)一面，這以后誰說了算還說不準(zhǔn)呢。

    所以張正康毫不猶豫地給裴澤弼賣了個好。

    裴大處長的臉色一瞬間有些怪異，他似乎猜到舅公讓這群人來這里的目的了，但是這個猜測著實有些……不可思議。

    他轉(zhuǎn)頭看向葉一柏，“舅公年紀(jì)大了，腦子可能有些不太好，我想他……大概是想給你一個下馬威。”裴澤弼頓了頓，認(rèn)真道：“如果你不高興，一定要說出來，不用管他們的?！?/br>
    葉醫(yī)生透過車窗，看著大門到主樓道路兩半努力裝出“兇神惡煞”模樣的眾人，臉上的神色也十分怪異，“我聽說鄒老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被稱為一代軍神？”

    裴澤弼：……

    “人不能不服老?！迸釢慑龈砂桶偷卣f道。

    葉醫(yī)生輕輕笑出聲來，他干咳一聲，“行，我們下車走過去吧，一共也沒多少路?！比~一柏說道。

    裴澤弼無奈地點點頭，兩人從車上下來，裴澤弼將車鑰匙拋給一旁裝背景板的裴家人，隨即走到葉一柏身邊握住他的手。

    裴澤弼這次沒有遮著掩著的意思，他的舉動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側(cè)目，只是這里是裴公館，沒人會對裴澤弼的行為有任何異議，而張正康等人也不會這么沒有眼色去置喙裴澤弼的行為。

    這是裴澤弼和葉一柏第一次這么多人的目光下正大光明地牽手，努力裝成兇神惡煞的幫會弟子們時不時偷偷暼過來好奇的視線，葉一柏回握裴澤弼，兩只手手心對著手心，陽光烤在兩人的手背，分外溫暖。

    “我有點高興你舅公叫這么多人來了?！眱扇藦拇箝T口一直向裴公館的主樓，不時會有人將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裴澤弼明白葉一柏話里的意思，他也很高興，這種光明正大在眾人目光下手牽手的感覺好得令人驚訝，他們很明白，今天過后，再次像現(xiàn)在這樣光明正大地在那么多人面前牽手并肩而行的機(jī)會又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裴澤弼和葉一柏走到主樓不不遠(yuǎn)處時，就有人匆匆向客廳跑去跟鄒老爺子報告。

    “來了，來了，老爺子，就到門口了?！?/br>
    鄒晟銘聞言猛地站了起來，“怎么樣，你看仔細(xì)沒，那個男狐貍精有沒有被嚇到？”

    傭人聞言，臉上露出怪異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道：“好像……沒有?！?/br>
    “沒有，怎么會沒有呢？”鄒老爺子拄著拐杖來回踱了幾步，那些人他都親自檢查過，確實夠兇了啊，裴家的女傭人看到他們都是花容失色的，饒是男傭人見到也是快步走開的，那個男狐貍精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鄒晟銘心中既失望又有一點點釋然，這小子到底沒有隨便找一個人，客廳外傳來了腳步聲，老爺子深吸一口氣，重新在沙發(fā)上坐下，重新嚴(yán)肅了面龐，即便是通過了他第一關(guān)考驗，他也不會就這么承認(rèn)那只男狐貍精的。

    “明志，幫我把煙點著?！编u晟銘道。

    瞿明志聞言，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是葉醫(yī)生在出院的時候說了，讓您戒煙的?！?/br>
    鄒晟銘面色一僵，隨后聲音大了起來，“葉醫(yī)生，葉醫(yī)生，葉醫(yī)生又看不到，你不說他咋知道我又抽煙了，而且我我?guī)滋鞗]抽了，今天抽一會解解饞?！?/br>
    葉一柏和裴澤弼走到門口，聽到的就是老爺子這么一番話。

    葉一柏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看向裴澤弼，眼神里明晃晃寫著，這就是老爺子給我準(zhǔn)備的下馬威？

    裴澤弼：……

    兩人走進(jìn)客廳，同時瞿明志也在老爺子的堅持下取來了打火機(jī)，替老爺子點燃了香煙，他雖然心中不愿意，但是服從命令已經(jīng)刻入了他的骨血，只好一邊點香煙一邊念叨道：“老師，只能一支哦，不然我下次真的會告訴葉醫(yī)生的。”

    “行行行，知道了。”

    鄒晟銘猛吸了一口，隨后緩緩?fù)鲁霭籽邸?/br>
    熟悉的尼古丁的味道讓鄒晟銘的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只是許是因為心虛的緣故，老爺子居然覺得自己隔著吐出的白眼看到了葉醫(yī)生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就抽這么一支，一支，一天一支吧，或者隔天一支，戒煙總不能一蹴而就的，鄒晟銘心里想著，慢慢也就不那么心虛了。

    但是隨著白煙慢慢散去，鄒晟銘發(fā)現(xiàn)眼前葉醫(yī)生的身影居然還在。

    “葉醫(yī)生，您怎么來了。”瞿明志忽然開口道。

    鄒老爺子聞言，下意識地將香煙往身后一藏，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瞿明志和裴澤弼連忙上前，去拍老爺子的背。

    “我才剛剛抽，咳咳，我只抽了一口?！编u晟銘一邊咳嗽一邊不忘向葉一柏解釋道。

    葉醫(yī)生：……

    第197章

    “輕一點，老年人骨頭脆，別拍那么重?！比~一柏上前，將摸了摸茶幾上的茶杯壁，目光掃過茶杯旁那現(xiàn)言的勃朗寧槍，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他轉(zhuǎn)頭對一旁的傭人道：“水涼了，去倒杯溫水?！?/br>
    傭人聞言，下意識地去看鄒老爺子，他可是記得舅老爺從昨天開始就信誓旦旦地要給這個……男……狐貍精一個下馬威的，但是，傭人偷偷瞥了葉一柏一眼，溫和正派，男狐貍精長這個樣子？

    “好，我馬上去?！蹦袀蛉诉€沒有從老爺子口中得到是不是要聽從這個眼前年輕人話的回應(yīng)，那位向來以老爺子馬首是瞻的瞿先生就已經(jīng)快走兩步拿起杯子往廚房方向去了。

    傭人：……

    瞿明志倒了一杯溫水過來，老爺子咳了半天，喝了一杯水，終于把咳嗽慢慢止住了，他長長吐了兩口氣，腦子也慢慢清晰起來。

    裴澤弼這小子今天可是說了要帶他的對象來給他看的，但是現(xiàn)在和裴澤弼一起出現(xiàn)在這里的卻是葉醫(yī)生。

    想起當(dāng)時葉一柏在醫(yī)院里對他說的話，老爺子恨不得狠狠敲敲自己的腦子，他怎么就沒想到呢，兩個人關(guān)系這么好，對象又都是男性，這不是明擺著是一對嘛。

    是葉醫(yī)生啊。

    鄒晟銘有些復(fù)雜地看了葉一柏一眼，昨天晚上連夜想得恩威并施的腹稿都用不上了，他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是葉醫(yī)生這樣的人，那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小手段就不用再拿上來了，用簡單的外力恐怕不能將裴澤弼和葉一柏分開，老爺子有些失落，但同時也有一絲絲慶幸，是葉醫(yī)生的話，這小子倒是真的找到了一個可以并肩一起走的人。

    “葉醫(yī)生，坐吧。我現(xiàn)在是不是該換個稱呼？”鄒晟銘道。

    裴澤弼這時候也走回了葉一柏身邊，和葉一柏一起在沙發(fā)上坐下，“您叫我什么都可以。”葉一柏也有些窘迫，鄒老爺子說要換個稱呼，那他是不是也不好再稱呼鄒老先生，那應(yīng)該怎么叫，跟著裴澤弼叫舅公？

    鄒晟銘也看出了葉一柏的窘迫，嚴(yán)肅的面容上也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他目光掃過葉一柏胸前，目光停滯了一下，隨后驚詫道：“這是……城市之友徽章？”

    城市之友徽章著實不怎么起眼，在會場佩戴好合照完后，因為來得匆忙，葉一柏沒有特意將其取下，卻沒想鄒老爺子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哦對，今天早上頒發(fā)的?！比~一柏道。

    鄒晟銘看向葉一柏的目光更復(fù)雜了，他當(dāng)然明白城市之友的徽章意味著什么，非于城市有大貢獻(xiàn)者不可得，這可不是給城市捐一棟樓，造一座橋可以獲得的，這是要實實在在做出不可替代貢獻(xiàn)才能獲得的徽章，上一次獲得這個徽章的人還是在戰(zhàn)亂時勸服兩軍不要拉上海陪葬的孟章，那是他見到也要稱一聲孟公的人物。

    他看看葉一柏再看看裴澤弼，忽然覺得他們家臭小子除了家世好一點，論起其他條件來，似乎還不如眼前這位葉醫(yī)生。

    “一柏啊，你今年幾歲??？”鄒晟銘問道。

    “虛歲的話，過了年就是二十三了。”葉一柏答道。

    鄒晟銘面上的表情更怪異了，二十三啊，他家臭小子過了年就得三十了吧，二十三歲的世界級大醫(yī)生，還有城市之友徽章，這可都是憑自己能力實打?qū)崚陙淼?，而裴澤弼呢，雖有著不錯的頭銜，手里也有幾分權(quán)力，但你不得不承認(rèn)，如果他不姓裴，想要在這個年紀(jì)獲得這樣的成就……幾乎不可能。

    這兩相對比，咋覺得是自己家臭小子耽誤了人家啊。

    鄒晟銘想到這里，身上的氣勢也卸了大半，他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一柏啊，你和澤弼的事，你家里知道不？”

    葉一柏聞言，也不隱瞞，輕輕搖了搖頭，“我和裴澤弼一致認(rèn)為先要獲取您的認(rèn)可?！?/br>
    說得倒好聽，鄒晟銘也是老狐貍，這一聽哪能不明白葉一柏話里的意思，意思就是這倆孩子的萬里長征只走出了第一步，后頭有的苦頭吃咯。

    “行了，一柏啊，我的想法前兒個在醫(yī)院的時候我也跟你說過，現(xiàn)在不是好時候，而裴家人向來不是偏安一隅的性格，一柏啊，老頭子只讓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编u老爺子兩只眼睛緊緊盯著葉一柏，銳利的眼神幾乎要化成實質(zhì)。

    “你們選的這條路并不好走，如果有一天你堅持不下去了，你要直接和那個臭小子講，如果他不肯放手，你就跟我說，如果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了，你就找瞿明志?！崩蠣斪由袂閲?yán)肅，腰板挺得筆直，“明志，你也聽著，如果有一天一柏和澤弼走不下去了，這小子發(fā)瘋，你就是打斷他的腿，也不能讓他再纏著葉醫(yī)生。”

    瞿明志聞言立刻立正敬禮大聲應(yīng)“是”，這也意味著瞿明志有生之年就會將鄒晟銘的這個命令當(dāng)做軍令一直執(zhí)行下去。

    裴澤弼和葉一柏的表情都有些復(fù)雜，他們自然能聽得懂老爺子話語中的深意，他表面是在給葉一柏?fù)窝?，實際上卻是并不看好兩人這一段感情，給兩人留了后路了。

    裴澤弼伸手握住了葉一柏的手，葉一柏也同時回握，鄒晟銘自然也看到了兩人這個小動作，冷硬的面部線條稍稍柔和了些，“好了，餐廳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午餐了，澤弼，你去看看有沒有一柏喜歡吃的。”

    裴澤弼聞言眉頭皺起，“舅公?！?/br>
    “還怕我會吃了你的葉醫(yī)生啊?！编u晟銘不滿道。

    葉一柏杵了杵裴澤弼，裴澤弼冷著一張臉站起來，隨即快步走向餐廳。

    “明志，你也跟著去看看吧，我和一柏單獨聊聊。”

    瞿明志點點頭，利索地離開，一旁的傭人也識相地輕輕走開，偌大的客廳不多時就剩下了葉一柏和鄒老爺子兩個人。

    “一柏啊，你實話告訴我，你真的想好了，兩個男人在一起是沒有婚姻和世俗道德的保障的，人一輩子很長，你和澤弼，一個秀才一個兵，你不占優(yōu)勢?！编u晟銘語重心長地說道。

    葉一柏聽得出這位鄒老先生不是在反對或者勸說他離開裴澤弼，而是真心站在他的角度上分析他在這段感情中的利弊，葉一柏有些驚訝，他沉默片刻，“鄒老先生，一輩子很長，以我的性格做不出什么空頭的承諾，我只能說此時此刻，我真心希望我們倆的感情能受到您的祝福。”

    鄒晟銘看著葉一柏，許久后，忽然輕輕笑出聲來，“我有什么好不祝福的，倒是你家那邊，那關(guān)不好過吧?！编u晟銘說著，從茶幾下方拿出一個盒子來，“如果到時候有需要我配合的，直接開口，拐了人家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兒子，我這把老骨頭是得負(fù)荊請罪去?！?/br>
    “諾，這是給你的，打開看看?！编u晟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