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變幻之間，玄武殿側(cè)殿就出現(xiàn)一隊(duì)艷麗似火的歌姬舞女，一個(gè)個(gè)水袖輕舞，一會兒似一團(tuán)紅梅綻放的明艷動人，一會兒如萬千茶花盛開，輕舞飛揚(yáng)，奢華靡麗之余，更帶著一抹尋常舞蹈所沒有的灑脫冷艷。

    舞蹈本就動人至極，林熙晃動著手中的酒盞，冷著眼注視一切。

    她原本最喜歡美人，只是今日，心中有一些莫名的不痛快。

    忽然，那如火的舞姬紛紛散開，從最中央一躍而出一名金色衣裙的少女。

    少女十六七歲，身著鏤金絲銀線的蜀繡衣裙，衣擺處，盛開著大片大片搖曳的金色泛紅牡丹花紋，衣帶飄飄，長袖飄逸，風(fēng)姿艷而不媚，只是被眾人環(huán)繞著，看不清面容。

    若寧憐是最溫柔的春水，那這名少女就是最肆意的烈陽。

    墨玦慵懶的坐在主位上，水墨色的眼眸微微瞇起，期間氤氳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藍(lán)色星芒，顯得平靜而深不可測。

    “小女子要獻(xiàn)給皇上的，就是流薇縣主——玄若惜?！?/br>
    阮北北眼中的不甘被藏得極深，笑容滿面，只是藏在袖中的指甲狠狠地扣著自己的皮rou，幾乎要凹陷進(jìn)去。

    她即使注定無法嫁給皇上，也要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爬，觸及到一點(diǎn)點(diǎn)那最高貴的位置。

    她可不僅僅是阮家人，更是……

    玄若惜仍舊跳著舞，那舞姿不是尋常女兒家的嬌媚柔軟，而充滿磅礴大氣，明艷肆意，甩袖，撩腿，仿佛是一枚世上最奪目的明珠，天然去雕飾，明媚又驕傲的綻放著。

    林熙握著酒盞的手緩緩的緊縮，她凝視著玄若惜，眼前有一絲恍惚。

    許久，一舞傾城，玄若惜大膽的環(huán)視眾人，終于露出自己的容貌，不知什么時(shí)候，墨玦和太后中間多了一個(gè)小小的空位。

    她璀璨一笑，自然的走到空位旁邊，將整個(gè)身子都微微傾斜過去。

    “臣女玄若惜，仰慕陛下已久，見過皇帝哥哥。”

    玄若惜是玄勉的女兒，玄勉是太后同父異母的庶兄，玄若惜管太后叫姑姑，管墨玦叫皇帝哥哥，也沒什么毛病。

    林熙注視著玄若惜，眼底越深沉，將酒盞中的烈酒一飲而盡。

    少女的容貌，其實(shí)并沒有她的舞姿那么出眾。

    在場之人，每一個(gè)都是達(dá)官顯貴，皇親國戚，沒有相貌丑陋的，玄若惜雖然容貌姣好，但對比起身旁的墨灼，遠(yuǎn)處嫻靜如云的寧憐，都要遜色幾分，也只能和柔若無骨的阮北北相比。

    然而，她的氣質(zhì)，卻獨(dú)特出眾，無人能及。

    那款式寬松大氣的錦衣上精細(xì)繡著綻放的牡丹，牡丹乃國色天香，她竟敢放在自己的衣服上，顯得極為大膽，繁復(fù)層疊，開得熱烈，看得讓人心中也覺得燦爛。

    玄若惜的頭只盤了簡單的髻，因?yàn)槲璧赣行┞豆牵晡?，沒有像尋常女子一樣?jì)尚呋蚬慈?，而是馬上就接過侍女的披風(fēng)蓋上身軀，儀態(tài)落落大方，沒有任何獻(xiàn)媚的模樣。

    一雙纖纖玉手露在外頭，左手雪白的手腕處，戴著一串圓潤精致的紅色玉珠串，映襯的她肌膚如雪。

    最令人驚艷的，是她眉心點(diǎn)綴著一朵小小的山茶花！

    一支傲雪的紅色山茶花，瞬間讓她成了那英氣瀟灑的天之驕子，使在場所有的誥命夫人、親貴小姐們都黯然失色。

    “林熙，她好美。”墨灼極為驚艷的對林熙說道。

    玄若惜美嗎？美則美矣，但絕沒有墨灼那樣美艷絕色。

    可那周身的氣度，讓她太過出眾，太過獨(dú)特，似草原上的一匹烈馬，令在場的所有男子的心中，都會生氣濃烈的征服欲。

    而她氣質(zhì)中的英氣與瀟灑，又讓在場的女子生不起半分妒意。

    林熙握著酒盞的手驀然間松開，安穩(wěn)的落到桌面上，沒有出任何聲響。

    只有那雙平日清冷的眸子，深深地望著玄若惜。此刻蘊(yùn)藏著炙熱如火的情緒，又隱藏著無盡哀傷，死寂，最后在一片荒涼之中，是深入骨髓的孤獨(dú)。

    玄若惜啊……林熙不由自主的握住自己的胸口，感覺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樣天真無邪的少女，滿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和愉悅，她自然對其也生不出任何討厭的情緒。

    卻深深的嫉妒著。

    她，活成了林熙最想要的模樣。

    曾經(jīng)的阮阡陌，曾經(jīng)的息南郡主，曾經(jīng)的阮家嫡女，肆意，明艷，瀟灑，就像現(xiàn)在的玄若惜一樣。

    而如今的林熙，不過是因?yàn)樾闹袕?fù)仇的火焰還未熄滅，不過是靠著昔日阮家的信念堅(jiān)持著，支撐著她還活著這個(gè)世上。

    僅此而已。

    “流薇縣主此舞真是驚為天人，不知這舞叫什么名字？”太后身后一名年長的宮女問道。

    “這舞的名字，叫棲霞破陣舞，是流薇翻閱了一些文案()，又自己琢磨了才跳的?！毙粝Щ卮穑曇羟宕鄲偠?，似一串銀鈴。

    “沒想到縣主年紀(jì)輕輕，卻如此自在飄逸，就像是，就像是——”丞相梅亦水笑呵呵的說著，眼中升起幾分懷念，另外半句話卻吞到肚子里，沒有說出來。

    玄若惜那毫不做作的自然姿容，活潑可愛，也很得老臣們的喜愛。

    文臣之中，一名頭胡子花白的老者默默地飲著酒，似乎喝的是有些多了，口不擇言的接過梅亦水的話茬：

    “棲霞破陣舞不是當(dāng)年阮家的怡貴妃根據(jù)過去的霓裳羽衣舞改的嗎？流薇縣主就像是當(dāng)年四皇子的母妃怡貴妃，更像是……息南郡主若還在世，也和她一般大吧？”

    也唯有阮家之人，能如此肆意不造作。

    阮北北，自然沒有繼承阮家的衣缽。

    話音剛落，宴會之上忽然一片寂靜，事關(guān)阮家，沒有人敢多言。

    “瞧我這老糊涂了，老臣喝多了，喝多了……”那名老臣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面色一變，惶恐的解釋道。

    怡貴妃私通他人，生下四皇子也不是皇室血脈，息南郡主更是阮家人，整個(gè)阮家都是罪人，他真是喝的糊涂了。

    “提那些舊事做什么，流薇啊，你快坐到哀家身旁，讓哀家好好的看看你?！碧蟮拿嫒輿]有任何變化，說著，使了個(gè)眼色，讓玄若惜坐到她旁邊的空位上。

    誰知，玄若惜的眼神并沒有看向太后，而是目光灼灼的凝視著墨玦。

    一雙明媚動人的眼眸微微斂起，眉眼彎彎，似星子閃爍，緋紅的唇畔微染笑意，如風(fēng)如素，燦爛純粹。

    “臣女可以做在陛下身邊嗎？我想挨著皇帝哥哥?！?/br>
    她指的那空位和太后說的是一個(gè)，但被玄若惜一說，顯得有些意味深長。

    然而，任誰也沒辦法拒絕這樣一個(gè)可愛明艷的少女吧？

    窸窣的議論聲音傳入耳中，林熙面色越清冷寂寥，斟了一杯酒給自己，溫潤清寒的眼中閃爍著水似的光澤，薄涼的唇輕輕勾起一抹弧度，仿佛對一切都不甚在意。

    晃了晃杯盞中琥珀似的辛辣液體，抬頭，又一次一飲而盡。

    一瞬間，喉中滿是苦澀又辛辣的味道。

    這是什么酒，怎么是苦的，讓她的心酸痛起來。

    “她是很像息南，不是容貌，而是氣息，比阮北北還像，比你，還像……”墨灼想到了什么，淺淺一笑，盡顯嫵媚妖嬈，分外的撩人，卻湊近林熙的臉，有些戲謔的說。

    “是么?！绷治跽Z氣微冷。

    “可是啊，她不是息南，雖然你也不是，但本宮更喜歡你?！?/br>
    “她叫皇兄皇帝哥哥，比本宮還甜多了，本宮可受不了?！?/br>
    心中的陰霾散了不少怎么回事？

    林熙深深覺得，該女扮男裝的不應(yīng)該是自己，而應(yīng)該是墨灼，這么會撩人，要是女扮男裝，能禍害多少小姑娘？

    “本宮還是更喜歡你哦?！蹦朴謴?qiáng)調(diào)一遍，心想，可能林熙看到玄若惜，也會想起自己的meimei傷心吧。

    墨玦低頭，看了一眼半跪在腳下的玄若惜，眼底澄澈的水墨流轉(zhuǎn)。

    “皇帝哥哥——”

    “給流薇縣主賜座。”墨玦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林熙，不知在想什么，淡淡的吩咐，雖然沒有讓她坐在他身旁，卻為玄若惜獨(dú)自賜了一個(gè)座位。

    “謝謝皇帝哥哥?！毙粝N爛的笑起來，很是歡喜的露出雪白貝齒，不像是那些大家閨秀一般得體，但顯得很是自然真誠。

    林熙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轉(zhuǎn)向墨玦，他半闔著眼眸看著玄若惜，清絕俊逸的容顏，貴氣淡薄，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有些看不懂他，但是再一想，她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這個(gè)男人，是帝王，是天下之主，早已不是那個(gè)津風(fēng)殿弱小無能的小白。

    小白……林熙的唇齒之間緩緩泄露出兩個(gè)字，眼底深沉，漠然。

    “流薇啊，你可是有一段時(shí)日沒進(jìn)宮見見哀家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gè)個(gè)的長大了，是不是都開始嫌哀家年老了？”太后打趣的問道。

    “這怎么會？太后您還年輕著呢，是前些日子流薇在運(yùn)河邊上游玩，失足落水，染了風(fēng)寒，也就沒有進(jìn)宮，怕帶了自己的病氣給您，才沒有入宮，前天剛身子漸好，一直練舞?！毙粝鹛鸬男χ忉尅?/br>
    玄若惜的位置離太后也不遠(yuǎn)，她站起來，自然的走到太后身邊，微微欠身，不急不緩的揉著太后的肩膀。

    “流薇這些日子可想姑母您了呢?！?/br>
    “流薇，你落了水？這寒冬臘月的，可沒有出什么事兒吧？照看縣主的侍女呢，都干什么去了，流薇若有事，你們都難逃其咎！”太后眼神一凜，掃向玄家的位置。

    “哎呀，姑母別怪罪她們啦，是流薇自己貪玩，她們哪能阻止的了啊，我見到那河岸結(jié)冰了，想上去看看，誰知道冰面沒有凍結(jié)實(shí)，‘撲通’一聲，我就掉下去了?！?/br>
    玄若惜撇了撇嘴，臉色微紅，一臉委屈羞澀的說道。

    “哈哈哈哈，你這小妮子，慣于會討哀家喜歡?！碧笕滩蛔⌒Τ雎晛?，心中對玄若惜越滿意。

    原本，她看著玄若惜的性格從小就膽大妄為，自由散漫，實(shí)在沒有大家貴女的風(fēng)范，就將所有精力都放到寧憐身上，而寧憐也處處讓她萬般滿意——除了，寧憐并不是玄家人。

    如今寧憐要嫁給玄奕，她才恍然想起來，庶系玄勉還有個(gè)女兒，也別具一格……

    看到墨玦給玄若惜賜座，阮北北眸光一凝，眼底充滿嫉恨，都隱藏在那褐色瞳孔的最深處，她心中的某個(gè)猜測，更加肯定了幾分。

    雖然不知為何，但她很久以前就確信，皇上喜歡曾經(jīng)的阮阡陌那樣的人。

    阮北北的手握的更緊，她好像感受不到頭疼。

    一個(gè)兩個(gè)三個(gè)，心中都只有一個(gè)死人。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阮阡陌那個(gè)死人？從小到大，從她記事開始，阮家的嫡女是她，受阮國公寵愛的是她，被先帝親自冊封為郡主的也是她。

    若論嫡庶之分，阮寒空也不過是阮家最小的兒子，其他兄弟早已在太祖平逆的時(shí)候都死了。

    而她的母親阮寒清，難道就不是阮國公的女兒了？

    她阮北北明明也是阮家的子女，明明比阮阡陌大好幾歲，容貌，品性，到底哪里不如阮阡陌？就是因?yàn)樗牡遣恢朗钦l的南疆人？

    阮北北從來沒有甘心過。

    “能討姑母喜歡，是流薇的幸事，流薇這不是沒事嘛，姑母就別責(zé)罰下人了?！?/br>
    “好好好，不罰，都依你?！碧蟾惺艿郊绨騻鱽硎孢m的力度，和藹的點(diǎn)著頭。

    “多虧了北北jiejie舍命相助，流薇才沒凍死水里呢，皇帝哥哥，北北jiejie也沒那么懷，不是嗎？”

    玄若惜扭過頭，一張俏麗的小臉洋溢著燦爛自在的笑意，似乎很是隨意的問墨玦。

    “事情，不要看得太單純?！蹦i平靜的說道，面對玄若惜的態(tài)度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竟還露出一抹少有的溫和，讓一直暗中盯著墨玦的太后眼中精光一閃。

    “好吧，皇帝哥哥可能是不了解北北，才對她有所偏見?！毙舻男∧樲抢行┪?，忽然，臉色蒼白了幾分，猛地咳嗽起來。

    “流薇，你怎么了？”太后關(guān)懷的問道。

    “啟稟太后，我家小姐前天傷寒剛好，就日日夜夜的練習(xí)那棲霞破陣舞，那舞蹈畢竟不和尋常舞姿一樣柔和，小姐的身體還沒好，這些日子總是咳嗽不斷，昨日大雪，還渾身酸痛，怕是會落下了病根。”

    玄若惜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的回答。

    “阿碧，不要胡說，我身體素來健康，沒什么事，怎么會落下病根?！毙粝Ъ泵忉?。

    阿碧？

    這個(gè)名字，同樣讓林熙眼神一暗。

    她曾經(jīng)在阮家的貼身侍女，也叫做阿碧，若是活著，或許已經(jīng)嫁做人婦，成了孩子們的母親，只是可惜，阿碧已經(jīng)在十年前死在了她面前，被先帝的衛(wèi)軍一劍刺入心臟……

    她一下子就看見，墨玦的眉頭在玄若惜說出“阿碧”二字的時(shí)候，陡然皺了起來，他的眼神仍舊溫和的看著玄若惜，卻似乎透過她，想起了什么人。

    她從前入宮找墨灼，順路去看小白的時(shí)候，也是帶著阿碧的，小白，應(yīng)該也知道這個(gè)人。

    林熙的心中隱隱浮現(xiàn)出一個(gè)念頭，雖然有些難以置信，還是緩緩將目光轉(zhuǎn)向遠(yuǎn)處的阮北北。

    這個(gè)玄若惜，是阮北北帶出來的。

    阮北北又在半個(gè)月前救過玄若惜。

    玄若惜的性格，就像曾經(jīng)的阮家嫡女阮阡陌……

    宴會還在繼續(xù)著，她忽然聽到一句清涼動人的聲音，問道：“皇帝哥哥，你為什么總是一身白衣呀，和別的皇帝都不一樣。”

    “因?yàn)椤拊诘纫粋€(gè)人?！?/br>
    因?yàn)椋拊诘饶恪?/br>
    低沉寒冽的聲音，是溫柔的，潺潺流動的泉，是溪流，是清澗，是撩動人心的琴弦。

    他在等的人叫做阮阡陌，所有人都說她已經(jīng)死了，還好，他已經(jīng)等到了她。

    墨玦不經(jīng)意間抬眸，眼神在林熙身上一閃而過，滿滿的溫柔眷戀。

    林熙的唇慢慢的抿了起來，攥著酒杯的指肚寸寸泛起白色，鼻尖有些酸澀。

    “皇帝，流薇自小就仰慕你，皇帝已經(jīng)登基四年，你還未立后，哀家不催你……但遲遲沒有子嗣，你又從來不踏入后宮，事關(guān)皇室后裔，沒有子嗣，實(shí)在是不好，今日你覺得，流薇如何？”太后柔和的說道。

    墨玦沉著眼眸，忽然抬頭，對視著玄若惜星子般璀璨眼眸，眼中的譏諷一閃而過，淡然的開口道：“流薇縣主，朕很喜歡……想必母后對她，也付出了不少心力吧，只不過她年紀(jì)尚幼，還不宜入宮?！?/br>
    林熙眼底的沉郁緩緩散去。

    玄若惜的身份，她能夠看出來，墨玦若是看不出來，他就是個(gè)瞎子。

    ——太后和阮北北調(diào)教出最完美的作品，不是寧憐，而是玄若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