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9節(jié)
“先別出來。”趙江眠翻身下馬,制止兩人動(dòng)作,抬頭只見雨幕之中一個(gè)男子撐傘而立。 男子與他相隔的遠(yuǎn),故而面容模糊,難以辨認(rèn),只隱約看得出他懷中抱著一只黑貓:“趙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聽見這聲音,趙可姿與趙可月皆是一驚。她們捂住嘴不敢出聲,嘩嘩的磅礴大雨中,她們聽見趙江眠鎮(zhèn)定自若道:“我聽說明日京城蘇家千金招親,便趕著去湊湊熱鬧?!?/br> “哦,是嗎?”溫世昌壓平嘴角,懷里的黑貓直勾勾地盯著趙江眠,“趙公子趕去招親,何故帶上我家小女?怎么,趙公子莫不是想叫她也跟著比試文武?” 趙江眠面不改色:“溫大人說笑了,馬車?yán)锏氖俏壹襪eimei。至于貴千金,我早已差人將她送回府上,她并不在此處?!?/br> “你父親與我交情深厚,既然如此...... ”溫世昌身形一晃,眨眼間已至趙江眠跟前。 雨幕之中,趙江眠勉強(qiáng)看清他的面容——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皮膚焦黑,已經(jīng)不成人樣。 溫世昌那雙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趙江眠,嘴角掛著詭異的弧度:“那我更要請你meimei到府上一敘。” 他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趙可姿忍不住打了個(gè)哆嗦。 趙可月將棉被裹到她身上,臉頰蹭著她的發(fā)絲,低聲呢喃:“jiejie,別怕,我不會(huì)讓他傷害你的?!?/br> “我不怕,”趙可姿回身抓住她的胳膊,“月兒,與你一處,我從未怕過?!?/br> 趙可月呼吸一滯,更為用力地抱緊趙可姿。 馬車外,趙江眠站的筆直,高大的身影擋住溫世昌窺探的目光。 天邊倏然一聲驚雷,黑貓受到驚嚇,撲騰著跳出溫世昌的懷抱。 溫世昌任由它跑出去,微笑著搖頭:“它真不乖,你說是嗎?” 話音未落,他忽然抬起手,將黑貓拽回來。不等趙江眠做出反應(yīng),他便用指甲剖開黑貓的肚子,剎那間血淋淋的腸子淌了一地。 趙江眠瞳孔微縮,耳邊是黑貓?jiān)絹碓降偷纳胍鳌?/br> 明明雨下得那么大,雨聲、雷聲卻蓋不住一只小貓的叫聲。 拉車的馬受驚,它嘶叫起來,掙開韁繩欲逃。 但它剛揚(yáng)起前腳,便被溫世昌捏訣炸成一團(tuán)血霧。 馬車忽然朝前傾倒,車內(nèi)兩人緊緊相擁,一道撞上檀木車廂。 擔(dān)心之余,趙可姿忍不住伸手微撩開車簾:“哥哥?” “別出來!”趙江眠大聲喝止她的動(dòng)作。 方才掉在地上的腸子蠕動(dòng)著爬上他的腳背,他還未來得及還手,便被釘死在原地,動(dòng)彈不得。 他盡量穩(wěn)住心神:“溫世昌,你想干什么?” 溫世昌將手中血rou模糊的小貓隨意扔下,而后抬手將手上的血胡亂抹在趙江眠脖頸上。他慈悲地笑著,說:“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我不殺你。但騙我的人,我一定會(huì)讓她生不如死?!?/br> 貓腸子里長出的血藤將趙江眠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臉。他艱難地轉(zhuǎn)動(dòng)目光,忽然意識(shí)到身為凡人的自己遠(yuǎn)不能與溫世昌這妖道分庭抗禮,溫世昌殺他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思及此,他竭力自嗓子里擠出幾個(gè)字來:“快......跑......” “趙可姿,”溫世昌越過他往車廂里望去,笑吟吟道,“你若是現(xiàn)在交出趙可月,興許我還能網(wǎng)開一面饒你不死。” 趙可姿心驚膽戰(zhàn),冷汗早已將后背浸濕。聽見趙江眠嘶啞的聲音,她忍不住啜泣起來。 “jiejie,”趙可月勉強(qiáng)維持鎮(zhèn)定,“別怕?!?/br> 聞言,趙可姿眼圈更加的紅,不停地朝她道歉。 她原以為,自己能帶趙可月遠(yuǎn)走高飛,離開這個(gè)是非之地。但未曾想,她太過軟弱,最后不僅沒能護(hù)住趙可月,還連累了趙江眠。 趙可月捧她的臉,眉眼像是夏日傍晚夕陽余暉下起伏連綿的山脈,繾綣、遙遠(yuǎn)。 她朝趙可姿微笑道:“jiejie,別哭?!?/br> [我不會(huì)讓溫世昌傷你半分。] 趙可姿哽咽著說不話來。見趙可月起身要走出馬車,她急忙拉住趙可月的胳膊,哀求地?fù)u頭:“月兒,不要......” 窗外大雨傾盆,趙可月回頭,淺淺地笑著拿開趙可姿的手:“jiejie,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你在保護(hù)我,這一次,就讓我保護(hù)你吧?!?/br> 第20章 往事 趙可姿撲身想抓住趙可月,但落了空,指尖堪堪擦過她的衣角。 黑霧纏上脖頸,趙可月被溫世昌粗暴地拽到眼前。疾風(fēng)從而耳畔呼嘯而過,吹落懸在她眼眶的一滴清淚。 “月兒!” 趙可姿聲嘶力竭,瘋狂拍打著車廂四壁,手掌都變得通紅。 但溫世昌將趙可月拽出車廂的一瞬,設(shè)下了結(jié)界。她被困在車廂里,再怎么奮力掙扎也出不去。 沈萬霄抱劍倚在車廂上,撩著眼皮看向溫世昌。之前溫世昌來找他時(shí),容光煥發(fā),精神飽滿,壓根兒不似這般枯朽丑陋。 他吃了太多人,喝了太多血,才得以維持相貌,但身上卻無妖魔氣息。 “嘶,”溫世昌貼近趙可月鎖骨上的傷口,深深地吸氣,贊嘆道,“不愧是珞珈山的神?!?/br> 趙可月被他扼住喉嚨,呼吸不暢,冰冷的雨珠砸在身上像是一場又一場前赴后繼的自盡。她艱難地喘息著,掙扎著開口:“放了我jiejie和趙兄,我給你血?!?/br> 聞言,溫世昌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呵呵笑了兩聲,驟然松開手。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摔倒在地的趙可月,不屑道:“你以為你不給,我就拿不到你的血了么?” 趙可月嗆咳幾聲,摸著脖頸抬頭看向溫世昌時(shí)眼中多出幾分嘲諷:“你大可以試一試,是死人的血多還是活人的多?!?/br> “趙可月,”溫世昌蹲下身,撥弄她耳邊干枯焦黃如稻草的頭發(fā),輕輕地笑,“你在威脅我。” 雨越下越大,嘶吼著恨不能將此間吞沒。 趙可月渾身濕透,饒是寒風(fēng)刺得她牙齒打顫,她的眼神依舊無比堅(jiān)毅:“放了他們?!?/br> “行啊,”溫世昌嘶一口氣,斟酌道,“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證放了趙江眠和趙可姿。” 聽見此話,趙可姿頓時(shí)哭喊起來,隔著車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沉悶:“不要!月兒,別跟他走!月兒!” 她的挽留混在雨聲里,蒙在雷聲中。本來應(yīng)該是模糊不清的,但太過于竭斯底里,以至于繞在耳邊無比清晰。 [jiejie,等我回來。] “你說到做到?!壁w可月盯著溫世昌,大滴的雨水打紅她的眼眶。 溫世昌頷首應(yīng)聲:“說到做到?!?/br> 聞言,趙可月?lián)u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轉(zhuǎn)身朝著趙江眠一拜,臉上笑意悲涼:“趙兄,我不在的日子里,還請你替我照顧好jiejie?!?/br> 趙江眠眼珠子微動(dòng),雨水噼里啪啦爭先恐后地落在他的睫毛上。 溫世昌揚(yáng)手招來黑霧,隨后朝著趙可月頷首:“走吧?!?/br> 趙可月伸手去摸那團(tuán)霧氣,指尖觸到刻骨的涼意潮濕。她抬腳走進(jìn)霧里,整個(gè)人都往下倒去,墜入深淵。 “月兒!” “月兒——” “趙可月——” 隨著黑霧涌動(dòng),耳邊趙可姿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淡。 [jiejie,別哭。] 松晏與她一道下墜,眼前青光乍現(xiàn),那枚玉佩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靈玉!” 他想抓住靈玉,但礙于被困在趙可月體內(nèi),而沈萬霄并未跟進(jìn)黑霧之中,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塊玉佩從眼前掠過。 哪想這一掠,便是半月光陰。 漸漸入了冬,白玉城朔風(fēng)陣陣,寒雪紛飛。今年的冬天較往年來得早些,便更加讓人覺得寒冷,連路邊凍死的野狗也比往年要多。 趙可月垂手站在窗前,呆望著窗外的飛雪出神。她脖頸上系著鐵鏈,手腳也都被鎖住,踏不出房門半步。 松晏不無悲哀地想,她又在回想以前,回想那些與趙可姿一起度過的歲月。 從蹣跚學(xué)步,到亭亭玉立。趙可姿先是她的長姐,后是愛人。 懷香樓是青樓,樓里的姑娘賣身賣藝,都只為求一口熱飯,趙可姿也不例外。 這么些年來,趙可姿自己都泥菩薩過河,卻耗盡心神將趙可月從這骯臟的淤泥里摘了出去。 每每老鴇讓趙可月去接客時(shí),趙可姿都會(huì)擋在趙可月身前,笑嘻嘻地將老鴇勸走,獨(dú)自一人替她承受著。 可是趙可月并不樂意。 年紀(jì)小時(shí),她以為趙可姿是故意搶自己的生意,畢竟樓里的阿姊們都喜歡調(diào)笑說她是個(gè)小娃娃,長這么大了還要jiejie養(yǎng)著。她氣不過,幾次三番傻乎乎地跑去和趙可姿理論。 每當(dāng)這時(shí),趙可姿便溫柔地摸她的頭,笑著說:“月兒不要聽旁人胡說,你練好琴,便是在自己養(yǎng)自己了,我又不會(huì)彈琴,怎么會(huì)搶了你的生意?” 小趙可月拍開她的手,氣鼓鼓道:“你胡說!阿媽說了,姑娘們都是要接客的,jiejie不讓我去接客,就是搶了我的生意!” 當(dāng)時(shí)趙可姿是什么反應(yīng),趙可月早已經(jīng)忘記了,也許是惱怒,也許是無奈,她說不清。 直至后來,兩人第一次同臺(tái)演出,伺候薛家的人,她才如夢初醒。 那天她坐在紗幕之后,為臺(tái)前的舞姬趙可姿奏樂。她原先還滿心歡喜地以為,能得到權(quán)貴的賞識(shí)是三生有幸,直到看到有人擁上臺(tái)子,肆意打亂趙可姿的舞步,亂哄哄的,紅紗上人影一疊又一疊,而管事的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出去,她才驟然醒悟。 她永遠(yuǎn)都記得那掩映的紅紗里有一雙絕望的眸子。 而那雙眸子望向她時(shí)從來都是帶著笑的。 趙可月緩緩閉上眼,搭在窗沿的五指用力繃緊。 她一點(diǎn)都不想要趙可姿搶走生意,一點(diǎn)都不。于是她背著趙可姿勾引來吃酒的人,三番五次,終于叫趙可姿發(fā)覺。 十幾年來,趙可姿頭一次動(dòng)手打她,十分用力的一巴掌,但她只覺得痛快。 她不管不顧地抱住趙可姿,流著眼淚不停地道歉,為之前的很多年道歉,也為辜負(fù)她的好意而道歉,卻從未后悔過。 那也是一個(gè)大雪紛飛的日子,兩人在冰凍的池子邊相擁,失聲痛哭,眼淚跌落進(jìn)池子中。 池塘厚重的冰層底下,錦鯉紛紛躲藏。 再后來,她們成了名動(dòng)天下的“沉魚落雁”。 看似光彩照人,其實(shí)失魂落魄。 趙可月深吸一口氣,垂下頭。眼淚悄無聲息地從眼眶中掉下來,砸在沉重的鎖鏈上,留下水漬。 往事不可追,不可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