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92節(jié)
漣絳未化人形時,步重便常常到長生殿找漣絳。兩人在院子里玩耍的時候觀御見過步重幾次,但都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并未上前打擾。只不過那時他并不知道那只羽毛時而灰撲撲時而金燦燦的小鳥是瑤山的鳳凰。 這場喜宴最終落了一場空。漣絳悶悶不樂,原還想在人間多逗留幾日,但觀御說天帝已經(jīng)知曉此事,便只好郁悶地跟他一道回去。 臨走前,他們從容殊手底下救出的羽族剛好醒來,漣絳問過才知他姓樓,名棄舞,幼時因染上疫病被爹娘拋棄,之后遇到羽族帝姬,為她所救。 漣絳將湯藥遞給他:“你翅膀上的傷要些時日才會好,這幾天就不要再用它了?!?/br> 樓棄舞頷首,沙啞著聲音向他道謝。 “那你好生歇息,羽族既已歸順瑤山,步重便不會拋下你不管,所以你就安心在這兒養(yǎng)傷,等傷好了再和他一起回瑤山也不遲?!?/br> 步重不在,觀御垂眸看他一眼,他解釋道:“步重不與我們一道回去……他又不是你們天界的人,陛下也不能拿他怎么樣?!?/br> 觀御聞言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漣絳看著他,總覺得他高興得有些莫名其妙。 來時乘云車,是因詢春體弱,受不得寒。但事發(fā)時他受驚先離開,如今回去便不用再要云車。 漣絳懶得御劍,便厚著臉皮蹭到承妄劍上,懶洋洋地靠在觀御身上把玩著手里的匕首:“誒,你說地牢里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到底是誰啊?她將我拉進(jìn)夢境里,又是想干什么?” 觀御思索片刻,沉聲道:“上一任桑女厭歲。” “厭歲?”漣絳踮腳,幾乎整個人都掛到他身上,“可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么?她若是還活著,江笑雨便不能是桑女?!?/br> 他挨得極近,說話時溫?zé)岬臍庀⒃谟^御頸側(cè),尾音咬的輕,含在嘴里像是一把小鉤子,勾著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觀御眉頭微皺,將他推開些:“站好?!?/br> “你怎么那么小氣?”漣絳被推的一愣,愈加覺得心口發(fā)悶,以前觀御可從來沒有拒絕過他親近,“我不就想挨著你嗎?你連這都不準(zhǔn)了?!?/br> 量是他的語氣太過委屈,觀御沉默須臾,朝他伸手:“過來。” 漣絳心滿意足地將手搭到他手上,指腹搭著指腹,體溫交織,他臉上愁云一掃而空:“一會兒要是陛下問起,你說是我不聽勸非要救人就好,那樣他就罰不到你?!?/br> 觀御“嗯”了一聲,漣絳摸不清他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再想問時手忽然被抓緊。 他先是一怔,隨后歪著身子靠到觀御肩上,幾乎笑彎了眼,一連串小氣泡咕嚕咕嚕地從心里冒出。 貞以落在兩人身后,見狀翻眼移開視線,咳聲提醒道:“你們這站沒個站樣的,小心被人瞧見了到陛下那兒參你們一句,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漣絳聞言不情不愿地撒開手:“怎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與阿御又沒別的事……那人間不是一起長大的人都還勾肩搭背呢,我們怎么就不行?” “那是人間,”貞以無語凝噎,心說這人怎么傻子似的,“兄長以后是要……” “貞以?!庇^御打斷她。她只好癟嘴將話咽回去,改口說:“反正你最好別有其他心思,免得到時候傷心難過?!?/br> 漣絳納悶:“你這話說的,我能有什么心思?他與我一樣,都是男子,我只是把他當(dāng)我哥哥罷了?!?/br> 他這話太過直截了當(dāng),連貞以也難免發(fā)愣,再看觀御時發(fā)現(xiàn)他面色更冷,幾乎像是要將人凍住。 說話間三人已至南天門前,持長槍守在門口的神將瞧見觀御,齊齊跪地行禮。 漣絳從未被人跪拜過,見這陣仗不由發(fā)怵,悄悄揪著觀御衣角往他身后躲了又躲,悄聲嘀咕道:“我還在這兒呢,他們這樣拜你是不是不太好?就好像……連我也一起拜了似的。” 觀御未理會他,朝那些將士微微頷首后抬腳便走。 被忽視的感覺并不算好,漣絳藏起心底那點(diǎn)失落,正欲快步追上去,貞以先一步攔住他:“兄長要去大殿,你我就不必跟過去了?!?/br> “可是……” “陛下只找他一人,你要沒什么事,先回去歇息吧,我聽說明日一早英婳仙師會帶你們下凡歷練。” 漣絳微愣:“下凡歷練?” “嗯,”貞以頷首,隨后不解地看向他,“你不是也要去人間找心上人么?這不正如你愿?!?/br> “可是這才剛過處暑,”漣絳垂頭喪氣,手摁在聚浪上,情緒格外低落,“我原本還想著明年開春去的……” 貞以看著他,只覺得他格外奇怪,整日里盼著去人間,等到真能去了又不開心。這時有仙娥匆匆趕來,說天妃找貞以有事,貞以只好咽下嗓子里的話,與他告別。 他獨(dú)自一人在大殿外晃了許久,一直沒見觀御出來,才終于轉(zhuǎn)身緩緩離開。 - 觀御踩著月色回到長生殿時殿中萬籟俱寂,他平日里沒有點(diǎn)燈的習(xí)慣,是以入夜后殿中少見燈影,只有穿府而過的天河中飄著幾盞蓮花燈,或黃或紅的燈色映在水面上,鋪成點(diǎn)綴著零星幾顆星子的夜幕。 天際圓月的影子落進(jìn)天河中,微風(fēng)撩過河面,將月亮扯成滿河跳躍的金子。 他半低著頭在天河邊站了一會兒,緩慢地想起漣絳小時候曾因?yàn)樨澇缘羧牒又校瑖樀冒l(fā)了好幾日燒,從那以后他便一直繞著天河走,像是河里有吃人的妖怪似的。 “殿下?”月行提著燈小跑過來,觀御瞧見他時目光一頓。 自漣絳搬出去后,月行便隨他一起去了水中月。往后漣絳再來長生殿,他都沒再跟著,而是留在水中月替他掩飾。 月行看出他的疑惑,急忙解釋說:“公子今天回來就心事重重的,沒待多久又跑了出來,我放心不下,這才偷偷跟來了?!?/br> 觀御往河邊走的步子頓住,回頭看向月行。后者摸摸鼻子,憨笑著道:“公子去了您房里,我想著他興許是找你有事要說,這會兒屋里燈還亮著,他應(yīng)該還沒……誒,殿下!” 寢殿中無人,榻上衾被掀開一半,軟枕也被弄歪一些,上面搭著一枝新折下的桃花,花上夜露未干。 月行緊跟著他入室,瞧清屋里景象時詫異驚呼:“公子剛剛還在這兒呢!” 觀御掃他一眼,語調(diào)平緩:“你先回去,若明早有人問起,說漣絳身體不適歇著便是?!?/br> “啊?”月行呆愣片刻,旋即反應(yīng)過來若漣絳真不在這兒,觀御只會比他更著急,思及此,他連忙應(yīng)聲告退。 待房門合上,觀御彎腰掀開另一半被褥,這才瞧見一只毛色雪白的狐貍蜷著身子縮在床榻一角。 見漣絳閉著眼呼吸均勻,他手上動作放輕許多,語氣多有無奈:“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歇息?” 漣絳犯困地點(diǎn)頭,連睜眼都覺得費(fèi)力:“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我都快睡著了?!?/br> “用過晚膳了么?”觀御不答反問,躬身將枕上的桃花撿起,也跟著犯困。 漣絳哼著氣搖頭:“我吃不下?!?/br> 聞言,觀御偏頭看向他。 他哼哼唧唧,爬到觀御膝上抱著尾巴將自己團(tuán)成一團(tuán):“貞以說明天英婳仙師要帶我們?nèi)ト碎g歷練,我不想去?!?/br> 觀御半倚在床頭,困倦時比平日里放松不少,甚至抬手輕揉著他柔軟的毛發(fā):“為何?” “你生辰都沒過,”漣絳舒服得直呼嚕,瞇瞇眼將頭靠上他的胳膊,“步重生辰也沒過,我要是走了,以后回不回來都不一定?!?/br> 觀御手一頓,困意全無。 漣絳沒察覺他的異樣,停頓數(shù)秒后慢吞吞地說:“步重說,若我在人間找到了心上人,長出第九條尾巴,我就真成妖怪了,以后再不能回九重天……” 他耷拉下耳朵,一雙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觀御,“觀御,我舍不得你?!?/br> 觀御半闔著眼望他,眼底沒什么情緒:“舍不得我什么?” 漣絳想了又想,最終翻過身不想再看他突然間變得那么疏遠(yuǎn)的目光,悶聲道:“不知道……你怎么就一點(diǎn)也不想陪我去?” “三界事務(wù)繁多,”觀御眉頭微皺,“抽不開身?!?/br> 原來不是不想陪我去…… 漣絳心生歡喜,轉(zhuǎn)而問:“那要是我真回不來了,你有空便會來人間找我的吧?” 觀御闔上雙眼,遮住眼底駭人的嫉恨:“不會?!?/br> “你怎么這么無情?”剛長出來的一點(diǎn)欣喜煙消云散,漣絳直起身,說話間已化為人身,散亂的長發(fā)垂在身側(cè),發(fā)梢蠻不講理地纏上觀御發(fā)梢,“我好歹陪了你五百多年,你怎么連到人間看看我都不愿意?” 觀御睜眼,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鎖骨處的那顆紅色小痣上,說出口的話不似是疑問,平淡的有些發(fā)冷:“你有心上人,為何還要我去找你?” 漣絳被他問得一愣,呆呆地注視著他。 觀御在他無知懵懂的眼神里清醒幾分,伸手拉攏他翻騰間被蹭開的衣領(lǐng),仿佛先前冷眼說那些質(zhì)問的話的人不是他:“時間不早了,先歇息吧,明日我送你去嘆花堂?!?/br> “你不在這兒睡嗎?”見他轉(zhuǎn)身要走,漣絳拉住他的手,茫然發(fā)問。 觀御將手抽出,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會與詢春同睡一塌,也不會與止戈同床共枕,以后也不會再與你一起同寢而眠?!?/br> 這是要與他劃清界限。 “你什么意思?”漣絳的目光緊隨著他,看著他拉開檀木柜子翻找一陣,然后握著一只玉瓷瓶回來,怕他沒聽清,又問了一遍:“為什么要拿我與二殿下和七殿下比較?” 觀御將玉瓷瓶遞給他,避而不答:“這是玉骨膏,若是不想留疤,將它涂抹在傷處便可。” 漣絳抓著那不及手掌大小的玉瓷瓶,涼意順著掌心一路攀爬到心口,他低著頭問:“你不給我上藥嗎?” “詢春他們從來都是自己上藥?!?/br> “可是以前你……” “漣絳,”觀御定定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風(fēng)平浪靜,心里卻驚濤駭浪,“以前是因?yàn)槟隳昙o(jì)小,以后不會了?!?/br> 漣絳周身一震,手足無措地抬頭:“你干嗎突然這么生氣?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氣了?” “沒生氣,”袖里的手虛握成拳,腰間那顆凈塵珠硌得腰側(cè)生疼,觀御盡量讓語氣不那么生硬,“夜里風(fēng)冷,我讓月行把窗關(guān)上?!?/br> 語罷,他便轉(zhuǎn)身往屋外走。但未走出三步,漣絳忽然跳下榻拽住他的衣袖:“阿御。” 觀御駐足,正欲叫他松手,他便自覺撤開手,將一串用紅繩串好的珠子塞到他手里:“這個給你?!?/br> 珠子是白日里在桃山撿的珊瑚珠子,紅繩也不過是普通的細(xì)繩。 漣絳退后幾步,半低著頭小聲說:“本來想好好打磨一下刻成小人等你生辰的時候送你的,但我……但我明天就走了,你又不愿意來人間找我……時間太緊,粗糙了些,以后若有機(jī)會,我再送你別的?!? 第105章 蓄謀 “他知道送人喜宴上的珊瑚珠子是什么意思么?”秋風(fēng)微涼,詢春裹緊身上厚重的襖子,撫弄著臥在膝上的青色小龍,語氣多有詫異。 觀御垂眸望著長階下三兩成群的神仙,見他們大多穿著色彩素凈柔和的衣裳,唯獨(dú)只身站在邊上的漣絳著一襲紅衣,顯得格外突兀。 但不過須臾,漣絳身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同門的師兄弟紛紛找他搭話。 “小公子無論在何處都招人喜歡,”詢春順著他的目光掃視一眼,微笑著頷首,繼而卻又不禁皺眉嘆氣,“只不過平日里也不見他穿的這么鮮艷……兄長,英婳神君最不喜張揚(yáng),他這樣恐是會被責(zé)罵。” “隨他。”觀御收回視線,今日一早他去尋漣絳時,昨夜還難過的像是隨時會掉金豆子的人就已經(jīng)穿著一身紅裳,好似能去人間是天大的喜事一般,甚至興高采烈地拉著他問他俊不俊俏,簡直與昨夜判若兩人。 有時候漣絳那腦瓜子里想的是什么,他著實(shí)參不透悟不清。 他與漣絳同為嘆花堂的弟子,今日本該一道去人間歷練,但昨日一事讓妖族逮到了起兵的理由,不周山遇襲,玄柳與諸神商議后最終決定由他帶兵平亂,一來將功補(bǔ)過,二來也好借機(jī)讓他在三界中立下威望。 因而如今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目送一個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的人離開。 其實(shí)說到底他還是想關(guān)漣絳一輩子,讓他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縱使這一生都得不到愛,那么恨也無妨,終歸是只讓他看著自己,看著那些陰暗、扭曲和瘋狂。 但他又比誰都舍不得看漣絳掉眼淚,比誰都希望漣絳一切都好。他要他的小狐貍,一生順?biāo)欤f事如意。 詢春見他緊攥著拳,沉默少頃后終還是半挑起眉毛道:“小公子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他今日穿成這樣會不會是有意要惹惱英婳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