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說的，因為他是謝家奴，是撥給謝二郎的奴婢，自然對謝二郎忠心耿耿。

    那李化吉呢？

    她得到離開他的機會，還會回來嗎？應(yīng)當(dāng)會吧，畢竟她都恨得想殺他了，他沒死成，她總是要回來的。

    謝狁松開握劍的手，想，李化吉，我等你來殺我。

    我等你回來。

    第53章

    李化吉躲進水缸時, 還有些懵，不知殺手究竟是何意，竟然愿意大費周地將她帶出, 還她自由。

    但無論如何, 她是逃出來了。

    李化吉心里有了計較, 脫下里衣，將其拆開, 取出早就縫制在內(nèi)的銀票，又將衣服穿好，勉強蜷縮在缸內(nèi)，逼著自己睡了一宿，養(yǎng)足精神。

    等陽光穿透薄霧，大街上漸漸沸起人聲, 她才不慌不忙頂開木板, 爬出水缸。

    李化吉要趁所有人還未曾反應(yīng)過來之際, 去胭脂鋪子買來水粉, 做上易容，再換掉身上的外衣, 盡最大可能降低辨識度。

    等解決完這些, 她走到街頭的包子鋪, 要了五個rou包, 一碗鮮豆?jié){, 讓自己吃得飽飽的, 方才蓄滿力氣, 往城門口走去。

    今日出城的隊伍走得有些慢, 李化吉剛在隊伍排上，就聽到前面的人不住地在抱怨。

    “大司馬跑掉的那個夫人, 好像又在山陰跑丟了?！?/br>
    李化吉心一緊，踮起腳尖，往隊首眺望而去，就見幾個差吏拿著一幅畫像對照著受檢之人。

    好在她已做了易容，應(yīng)當(dāng)不妨事。

    李化吉隨著隊伍慢慢挪動到城門口，那兩個差吏也拿起畫像與她比對，只比對了會兒，忽見兩人臉色一變，就有一個走開，不一時端了盆清水回來，讓李化吉掬捧涼水，將臉洗一遍。

    李化吉緊張地直吞唾沫：“兩位官爺，民女臉上這疤是打娘胎里生出來的，洗不掉的?！?/br>
    其中一個不耐煩道：“叫你洗就洗，費那么多話做什么？上頭有令，謝夫人慣常會在臉上抹泥水油脂易容，叫我們小心比對。你旁的都不像，偏這生眼生得像，這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實在少見，你不洗一洗怎么洗得出清白？”

    李化吉聞言，不由暗罵謝狁，不過是她初時用黃泥水擦臉，被他記到了今日還記著，現(xiàn)在倒好，臉上的胭脂并不防水，若是沾水必要露出馬腳。

    可此時若不愿洗，必然也要招來嫌疑，如此正是進退兩難，李化吉正躊躇著，就見一輛朱輪華蓋車緩緩駛?cè)肷疥幊恰?/br>
    錦簾半卷，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凈白俊臉來，正是峨冠博帶的王之玄。

    他用扇骨敲著窗框，令車夫停下馬車，問道：“可是出事了？”

    他的目光從清水逡巡到差吏手里的畫像，大約以為是在抓捕什么罪犯，最后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李化吉。

    王之玄的神色未變，唯有眸光流轉(zhuǎn)，似驚似喜，李化吉就知道她被認(rèn)了出來。

    之前李鯤就說過她的眼睛極為好認(rèn)，李化吉還不覺得，她覺得自己那雙眼生得再普通不過了，可是當(dāng)下，又由不得她不信。

    差吏恭恭敬敬答王之玄的話：“大司馬在找他的夫人，這是他夫人的畫像?！?/br>
    王之玄皺眉，微微嘆息，只看了眼那畫，就向著李化吉道：“上來?！?/br>
    差吏驚詫不已，看向李化吉。

    王之玄已放下了錦簾，并無解釋之意，差吏便只能望向略顯呆滯的李化吉，她很糾結(jié)，上了王之玄的馬車，與才出狼窩又入虎xue無異，可若不上，差吏這兒也難以交代。

    于是李化吉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馬車。

    馬車內(nèi)燃著香片，清幽至極，王之玄斂著廣袖斟下盞熱茶，正好遞到李化吉眼前，他的眸光清潤。

    “謝三郎為了你，緊閉平陽城門，搜地刮皮地找了一夜的消息，建鄴已經(jīng)傳了一遍了，不過我卻沒有多少意外，你與謝三郎本就不是一路人，遲早要分道揚鑣?！?/br>
    李化吉正襟跽坐，接過那盞茶，卻無喝的意思。

    “王二郎君于眾目睽睽之下，邀一個頂著傷疤的女郎登車，如何？你想好該如何與謝三解釋，還是本就打算把我交出去？”

    王之玄詫異：“公主為何要這般想我？我若想殿下暴露行蹤，那差吏手捧清水，想來殿下露餡也只是一會兒功夫的事，又何必多此一舉？”

    李化吉抿唇不語。

    世家蛇鼠一窩，姓王的與姓謝的又有什么差別。

    王之玄見她風(fēng)塵仆仆，著一身素衣，比在大明宮見到她時還要狼狽，可王之玄竟也聞不到她身上的氣味，也看不見在水缸里藏了一夜的臟兮兮的污漬。

    相反，王之玄覺得李化吉漂亮極了。

    她冷著臉坐在那兒，臉上不再有板正的笑，倒一下子將她的氣質(zhì)抽顯了出來，像一樹傲雪而開的寒梅。

    王之玄垂眸，想了會兒：“發(fā)展到這地步，王謝二家也算撕破了臉，阿爹叫我來是要我與謝狁談判放過盧仁默一事。但我以為談了也是白談，謝狁心意已決。”

    “我看到他這般堅定地要做成一件事，還是在之前他意欲變法軍制的時候。我從那時起就知道這世界上的事，凡是謝狁要做成的，最后一定會做成，哪怕需要排除萬難，哪怕要血流漂杵。而王家首當(dāng)其沖，必然是最先的犧牲者?！?/br>
    王之玄轉(zhuǎn)眸看向李化吉：“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結(jié)局，我沒有必要為了討好謝狁，獻上你。我叫你上車，只是為了幫你?！?/br>
    李化吉聞言，一怔：“你也覺得謝狁要反？”

    王之玄反問道：“誰不知道謝狁要反？他權(quán)傾天下，野心勃勃，怎愿意郁郁居于人之下？也只有世家了，還抱著共治天下的美夢，以為依靠些血緣和親情，還能牽制住謝狁?？伤粼诤酰膊粫?zhí)意要向盧仁默開刀?！?/br>
    李化吉心緊緊揪了起來。

    她只恨自己那兩箭沒有結(jié)果了謝狁。

    王之玄又道：“當(dāng)日婚約，是我失約負你，今日幫你，也算讓叫我償還清了一筆孽債?！?/br>
    這倒是李化吉沒有想到的話，當(dāng)日她也有意叫王之玄愧疚，為的也是那點私心，可她還未實踐，就叫謝狁掐滅了希望。

    她從未想過王之玄當(dāng)真記在了心里，與她伸出了援手。

    李化吉有些難為情：“你不欠我什么。”

    王之玄溫和道：“若當(dāng)日你嫁給了我，我寫一紙放妻書給你，叫你早早遠走高飛，今日也不必在此辛苦地躲避謝狁。”

    說話間，馬車的行進速度變緩，王之玄道：“殿下，多有得罪了?！?/br>
    李化吉還未及反應(yīng)，就被他抱了起來，寬袍大袖正好遮著她的臉，只露出一手掌過的纖細窄腰，叫不知情的人看去，還以為王之玄正與美婢風(fēng)流。

    王之玄叫李化吉住到了角落的房間，這兒不引人注意。

    王之玄與她道：“你姑且將就兩日，等風(fēng)頭漸松，我尋個機會，將你親自送出城?！庇峙c她千叮嚀萬囑咐，“這幾日無事不要外出走動，謝狁不定何時就來?！?/br>
    李化吉聞言點點頭，見他轉(zhuǎn)身出去，還是忍不住問道：“逢祥他還好嗎？”

    王之玄背對著她，半垂眼瞼：“你逃走后，陛下就被謝二郎看了起來，連父親都見不到他，對外聲稱陛下年輕誤事，需要好生管教?！?/br>
    李化吉瞳孔緊縮。

    她記得李逢祥幫襯王家時，明明二者打了個平手，若非她插手，謝狁恐怕還沒有機會來平陽。

    原來……不是嗎？

    王家竟然對李逢祥被看管起來毫無辦法？

    這豈不是意味著，謝二郎隨時都有能力對李逢祥清君側(cè)？

    不，他應(yīng)當(dāng)是一直有能力的，之所以現(xiàn)在還僵持不動，是因為謝家的對手從來都不是李逢祥，而是世家。

    世家枝蔓橫生，非大火不能斬草除根，所以謝二郎現(xiàn)在是在等那場大火燃起。

    可是那場大火是什么呢？

    李化吉想到了謝狁的那些書信，假借抓捕盧仁默之名，實則調(diào)兵遣將的書信。

    她猜到了謝狁要反，卻不知原來他是這樣準(zhǔn)備反。

    李化吉只覺心頭恨意漸起，深悔當(dāng)初兩箭未將他射殺，忽而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只覺眼前一黑，李化吉沉沉倒下。

    王之玄神色一變，忙抱住了李化吉，將她放到床上放下，又急速命人去請大夫。

    王家奴匆匆而去，正與踏入客棧的謝狁擦肩而過。

    昨夜打斗，叫他的傷勢重了幾分，原本不該出門見客，可王家派出的是王之玄，他昔年的好友。

    他勸過王之玄，可二人到底道不同，性子也不一樣，最終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謝狁抬頭，望向正從二樓走廊居高臨下往下看的王之玄。

    他露出了個笑：“謝三郎，許久不見，你怎這般狼狽了？”

    他已是亂世犬，可仍舊峨冠博帶，行走帶香，好一個敷粉何郎，不像謝狁，勝券在握，卻形容憔悴又狼狽，皮膚慘白，眼底烏青，嘴唇干枯，好像落魄人。

    謝狁聞言不語。

    他為找尋李化吉曾去信給王家，他不信王之玄不知道，此番話語，不過是要來陰陽怪氣罷了。

    往常謝狁向來是他要陰陽怪氣就任他陰陽怪氣，勝家總是自己，聽聽旁人的無能狂怒，反而更為勝利添一番風(fēng)味。

    但現(xiàn)在謝狁一個字都聽不了，蓋因王之玄字字句句都在戳他肺腑，他在意的要命，既然嘲諷是嘲諷，取笑是取笑，他自然完全做不到無動于衷。

    王之玄已順著木梯走了下來，有些年頭的木頭臺階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他從容道：“謝狁，你可還記得默娘，你那可憐的恩師的女兒？”

    謝狁沉著臉色，看著王之玄。

    王之玄道：“你師恩負盡，將他的九族推上斷頭臺時，默娘曾詛咒你，詛咒你此生此世，你信任的背叛你，你愛的唾棄你，你恨的高朋滿座、子孫滿堂，而你終將落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場?！?/br>
    謝狁瞳孔一縮，手比腦快，一把拽緊了王之玄的衣領(lǐng)，將他狠狠地拖到眼前：“你再說一次？”

    王之玄道：“傳聞中默娘斷了頭，卻脊骨不折，她跪之地，血流三日不絕，謝狁，你說這樣死的她，臨死下的詛咒會不會靈驗？你怕不怕？”

    謝狁瞪著王之玄，一字一句道：“我滅她九族，都是因她父親反對變法，認(rèn)為窮兵黷武，國必將亡，甚至妄圖聯(lián)合太學(xué)生，利于他的影響力，讓你們家把謝家的兵權(quán)拿回去?！?/br>
    “難道他不是從故國來的？胡人的兵燹沒有燒到他的故鄉(xiāng)？我看不屑于軟骨頭為伍，再三警告他只需修書教學(xué)，不要干預(yù)朝政，是他自以為是，給你們王家當(dāng)槍使。謝家用僅剩的兵護漢室南渡，彼時你們看不上謝家那點老弱病殘的兵，所以不要兵權(quán)，現(xiàn)在看謝家的兵有些樣子了，就要來奪，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我滅他九族，你們更應(yīng)該記得，他是為你們而死。”

    王之玄盯著謝狁，忽然笑了起來，他道：“謝狁，放輕松，別太當(dāng)真了，這世上若真有鬼神，哪里容你活得到現(xiàn)今？從前說這些，你一向不在意，怎么今日這般緊張，解釋了那么多？”

    他微微抬眼，溫和的笑紋里褶進去的都是冷漠：“妻離子散而已，和帝王之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第54章

    謝狁捏緊拳頭, 往王之玄臉上砸了過去。

    “你再說一次？”

    王之玄踉蹌后退，手下意識護著臉，嘴唇卻彎彎勾起：“好像還從來沒有見你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 我也算開了回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