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63節(jié)
“二郎聽話,阿娘這都是為了你好,這貍奴到底是畜牲一只,野性未馴,今日不小心傷你一手,明日就能咬你的rou,喝你的血?!?/br> 謝二郎怔怔地看了會兒謝狁,忽然就沉下了臉,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走出去了。 快要離開太極宮時,謝二郎遇到了從肩輿上下來的李化吉,二人的目光驟然相對,皆有一怔。 謝二郎大步向前,站到李化吉面前:“謝三郎是我的親生弟弟,當(dāng)他被你重傷的消息傳到建鄴時,我恨不得想讓你以命相抵,你是有弟弟的人,應(yīng)當(dāng)能理解我的心情。”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做的事,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三郎為了你,不惜以命威脅我,他從來沒有這般對過一個人,你不能辜負(fù)他?!?/br> 第69章 李化吉聞言, 目光靜靜地望向謝二郎。 她柔弱如水,水卻能化萬物,也能滅萬物, 讓謝二郎從那份溫婉里感受到了鏗堅的力量。 李化吉道:“二兄若對我有意見, 只管沖我來就是, 何必殃及無辜。” 她面對著從戰(zhàn)場上廝殺下來的大將軍,卻沒有絲毫的怯意。 謝二郎狹眸半瞇, 正要說話,就見壽山圓乎乎的身軀從宮室內(nèi)滾了出來,面帶那討好的笑,道:“皇后娘娘,陛下正等著你呢?!?/br> 謝二郎眼里一勾譏誚,再不多眼, 一甩披風(fēng)揚(yáng)長而去。 李化吉側(cè)身望他, 不知在思忖什么, 壽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疊公文,與她一道進(jìn)了被辟做書舍的偏殿。 謝狁傷了右手, 有諸多的不變, 就是要飲盞茶, 也要人幫忙斟好, 可他偏不喜歡仆從近身伺候, 于是照顧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 她走過去, 溫聲道:“茶水可還有?” 謝狁道:“有, 你坐下歇歇。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他有沒有說不中聽的話?” 李化吉道:“沒有, 他倒是為你說了幾句話?!?/br> 謝狁詫異,眼眸微異, 道:“他說什么了?” 李化吉道:“叫我不要辜負(fù)你的心意。” 謝狁心中長嘶一聲,想謝二郎保不準(zhǔn)就是故意的,苦rou計誰人不識?他這樣說話,倒顯得謝狁急功近利,有挾恩求報之嫌了。 他正襟危坐道:“因我勸二兄時曾提起過他幼時豢養(yǎng)的貍奴被母親殺掉一事,他換位思考下,才驚覺他雖厭惡母親,卻終究成了與母親一般的人,因此有了些許感傷?!?/br> 謝狁說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我知你介懷新婚夜之事,我亦不喜,家中幾位兄弟無人會喜母親以‘為你著想’為理由,橫加干涉自己的生活。在這件事上,我與你是一樣的。” 李化吉不想和謝狁談?wù)撨^去,便轉(zhuǎn)開話題:“你要的公文我都取來了,你現(xiàn)在就要看嗎?” 謝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態(tài)度。 他雖然也想李化吉釋懷,可也心知過去不更改,最要緊的是未來。 謝狁便道:“我右手受傷,寫不了字,還要化吉助我。” 他要處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 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因此郗家家主先上書為這位不成器的兒子求恩典。 李化吉捧著折子為謝狁念了半天,發(fā)現(xiàn)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兩點(diǎn):其一,這是潛規(guī)則,謝狁可治一人知罪,難道能治百官之罪嗎?潛規(guī)則之所以為潛規(guī)則,就是被大家承認(rèn)且遵守,謝狁驟然要改,能拗得過世家之意嗎? 其二,治粟內(nèi)史曾是王家的府衙,賑濟(jì)米銀被分刮,也不過是因潛規(guī)則在那,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務(wù),并未參與其中,頂多有個失察之責(zé),然這與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 所謂的典官制度,就是用官階去折抵刑罰,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階并不算高,但折此刑罰也算夠用。 而世家沉淀多年,他白身回去休養(yǎng)幾年,等大家把這件事遺忘了,照舊可以出來做官。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盤, 但誰都不能指責(zé)過多,因為長久往來,大家都是如此。 但因為他的辯解,李化吉也讀懂了,因為法不責(zé)眾,所以那些人命與郗家的那位公子毫無干系,并且郗家家主為了不殃及太多,還以此警告了謝狁,不要查下去,你不能與世家為敵。 李化吉邊讀,手邊抖:“潛規(guī)則,究竟是什么樣的潛規(guī)則能包庇這些蟲豸?” 謝狁倒是淡然,他這雙眼看過許多,能走到今日這地步,他也難免同流合污過,因此看待這些事務(wù),比之李化吉已有了‘從來如此’的習(xí)以為常。 “朝廷撥下的賑災(zāi)銀,往往比實(shí)際所需高出一倍,因知他們必貪,所以留足銀兩叫他們貪了,不必去損害百姓的利益。但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大晉……做不到?!?/br> “一筆賑災(zāi)銀發(fā)下來,長官刮去一半,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如此層疊之下,到了百姓手中,豈不是只剩了麩皮?” 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給李化吉倒了盞茶:“懷著身子,別動氣?!?/br> 李化吉望著謝狁平靜的面容,卻很難冷靜下來。 她從前過著衣不暖、食不飽的年歲,自然受過官府的剝削,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 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山陰為何多山匪,平陽為何多水匪?說到底還不是官府壓榨太過,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為寇。 而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繼續(xù)去欺壓良民,底層百姓互相傾軋導(dǎo)致的悲劇,說到底都是官府之過。 她不明白謝狁為何還能那般淡然。 李化吉可以理解謝狁看多了這樣的事,習(xí)以為常,可是感情這種東西不會因為看多了就沒了的。她在荒年,也看多了尸首,但仍舊能為那些無故慘死的百姓落淚,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 可是謝狁沒有,他的語氣并不慘痛,也沒有同情的悵然,甚至連聲譏諷都沒有,只是平靜地敘述了一個事實(shí)而已。 李化吉不自覺道:“我還是常人,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無動于衷,不能動氣?!彼浦x狁,語氣不自覺尖銳了起來,“我以為既然身為朝廷命官,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該有幾分羞愧,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這地步!” 她雙眼怒睜,瞪著謝狁,好似就在問‘你有什么臉,不感到羞愧?’ 謝狁道:“別生氣了,你聽我說,我不生氣只是因為我以為情緒太過無能,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才慢慢地不生氣而已。” 李化吉咬著唇,不說話。 謝狁道:“官員可以肆無忌憚地貪污不怕被抓,是因為皇權(quán)太弱,門閥政治太盛?;实壑皇强?,治理天下的是百官,皇帝無權(quán)管制百官不說,就算有權(quán)也不敢管,因為朝中遍地都是世家的官員,若是他們罷官不干了,整個朝政誰去治理?” 李化吉了然:“所以他們才敢貪墨,才敢尸位素餐?!?/br> 謝狁道:“是,我要面對的是這樣一群安逸日子過慣的廢物,化吉,你必須得承認(rèn),人是最會趨利避害的生物,我若要將他們管束起來,他們必然會激烈地反對。所以我必須要下猛藥治?!?/br> 李化吉的聲音在顫抖:“那些人命是你開的藥方?” 謝狁點(diǎn)頭,道:“是,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我殘忍,但是如果我不殘忍,將會有更多的人死去,而漢室總有一天會傾覆在胡人的馬蹄下。這是不得已的犧牲?!?/br> 李化吉道:“可是這些犧牲是你強(qiáng)加給他們的,不是他們自愿的,你犧牲了他們能救其他人,他們卻是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回不來了。還有他們的家人,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面前,他們的家人心里會留下多大的創(chuàng)傷,你有想過嗎?謝狁,人命不是數(shù) 字,你不能把人命只當(dāng)作冷冰冰的數(shù)字?!?/br> “財務(wù)是一攤爛賬,你若要差,大可追溯過往,你不這樣做,是因為你不能向跟隨你的世家開刀,你必須坐穩(wěn)你的皇位,你選擇郗家,是因為郗家勾結(jié)王家最深,其余世家對他家的意見最大,你殺掉郗家,意味著能瓜分的利益會變多,那些世家不會來阻礙你,你能更順暢地進(jìn)行你的計劃?!?/br> 謝狁道:“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利益。我這樣做不對嗎?你說人命不是數(shù)字,是因為你沒有站到我這個位置來,等你站到這個位置上,你就明白了,人命必須是數(shù)字。無用的心軟,才會釀下大錯?!?/br> 李化吉道:“我不認(rèn)可。” 謝狁看著她:“化吉,不要用看仇人的目光看著我?!?/br> 他稍許一滯,他喚碧荷進(jìn)來,讓碧荷準(zhǔn)備兩只負(fù)著重石的貍奴。 李化吉一下子就警惕了起來:“你要做什么?!?/br> 謝狁用很堅決的語氣,道:“你不是想要權(quán)力嗎?” 李化吉一怔,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謝狁連這點(diǎn)都察覺了。 謝狁道:“沒有關(guān)系,你只是要權(quán)力而已,你是我的妻子,太子還沒有出生,當(dāng)我離開建鄴北上時,需要有人能替我守好后方,所以我不介意給你權(quán)力。” “但是,這是漢室的江山,是謝家的江山,也是百姓的江山,在我離開建鄴,讓你監(jiān)朝之前,我必須要保證你可以擔(dān)負(fù)起這個責(zé)任。”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化吉,不要怪我殘忍,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當(dāng)年走過的路,讓你可以更為理解我?!?/br> 他把李化吉帶去了御花園。 此時已入秋,紅楓如火,將整個湖池印染如霞。 小黃門脫去外袍,感受著秋日的涼意,瑟瑟發(fā)抖。而船娘撐著船,正飄向了湖中心,在她的腳邊是兩只身負(fù)石頭的貍奴在懼怕的發(fā)出喵喵叫聲。 謝狁道:“這黃門的鳧水之技不高,在貍奴沉沒之前,他只能救出一只,由你來決定救哪只?!?/br> 李化吉道:“你明知依著這個黃門的鳧水之技只能活一個,為什么不安排技藝更高的人來?或者安排更多的人去救?” 謝狁沉聲道:“因為大晉的國力只有這些。” 李化吉一怔。 謝狁扭過頭,看向湖面,船娘已停了船,正在捉畏水的貍奴,貍奴發(fā)出了聲聲的慘叫。 他的神情是平和的,可是目光悠遠(yuǎn),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謝狁道:“若再不做出任何的改變,大晉的國力還會繼續(xù)衰敗,直到亡國滅種之際?!?/br> “往后如何,我不能預(yù)知,但在這個朝代,人命必須只能是數(shù)字。” 第70章 李化吉眼睜睜地瞧著船娘將無助的貍奴捉在手里, 只等岸邊謝狁的命令,就要將貍奴拋下水。 只能救一只。 可無論哪一只都是無辜的,李化吉怎么可能抉擇地出到底救哪一只。但她也知道這是分秒必爭的事, 若不能盡快決定了救哪只, 很可能到頭來一只都救不上。 所以她只能救一只。 救了一只, 總好比兩只都一起失去了。 而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決定要救哪一只的只有這只貍奴與湖岸的距離、鳧水的狀況, 這些充滿理智的可以用來判斷值得和成功可能性的東西。 與生命無關(guān)。 原來這就是謝狁說的人命只能是數(shù)字。 李化吉望著湖面,湖上秋風(fēng)吹得她眼眸干澀而發(fā)疼,謝狁在旁冷冷下令,她忽然回神:“貍奴無辜,放了它們?!?/br> 李化吉面無表情:“你想要我明白的道理,我已然明白, 不要再牽扯過多的生命了。” 謝狁觀察著她的神色, 命人與湖中心的船娘傳話, 自己則去牽李化吉的手。 她的手是冰涼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湖風(fēng)吹涼的。 謝狁有些心疼,想讓她的手伸進(jìn)他的廣袖中, 偎著他的體溫取暖。 李化吉有些不自在。 是在湖邊吹冷風(fēng), 看著貍奴掙扎的時刻, 李化吉忽然意識到她從未了解過謝狁。 世人皆說謝狁薄情寡義, 就連李化吉也這般以為, 可是當(dāng)她凄凄涼涼無奈將貍奴看作一個冰冷又無奈的數(shù)字時, 又產(chǎn)生了很奇異的想法——誰說這又不是另一種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