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起蒼白的唇角，臉上強(qiáng)撐著的面具乍然碎裂。

    “我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說過，我很后悔?！?/br>
    那天早上，星期五，天氣晴。

    月考將近，梨夏考得不好，她mama責(zé)令她不許再看一些亂七八糟的雜志、小說，如果這次考試成績還墊底，就要把她房間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周邊、漫畫全給扔了。

    梨夏很沮喪，他連夜將他所有的筆記整理好。

    就在那個早上，他著急將筆記送給梨夏，連他mama叫住他，讓他坐下來先把早餐吃完都沒有管。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他的母親。

    “小檀”

    “小檀”

    她這樣叫著，四十多歲的年紀(jì)，眼角的皺紋就已經(jīng)很多了，站在廚房，手里還拿著鍋鏟，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頭發(fā)白了那么多。

    一個人撫養(yǎng)兒子，很辛苦，護(hù)膚品這種連十幾歲小女生都會有的東西，她一生都沒有接觸過。

    唯一有的是那些有圖案的黑頭繩，可是她總是會說：“老啦老啦，這些年輕姑娘戴的東西，我是不能再戴了。”

    他不喜歡和她說話，雖然很愛mama。

    她問他學(xué)習(xí)有沒有困難啊，他說有的話，她也沒有解決辦法，只能站在一旁嘆氣。

    他看的一些新聞和她講，她永遠(yuǎn)是聽著，聽到最后其實(shí)是不大能聽得懂的。

    她問他將來大學(xué)想讀什么專業(yè)，他一個個分析的時(shí)候，她的表情時(shí)茫然的，她給不了任何建議，因?yàn)樗惶靼啄切┟~代表的含義。

    她不懂現(xiàn)在年輕人的思想，跟不上時(shí)代的步伐，不明白兒子青春期的那些煩惱，到最后連和兒子說話溝通都變得困難。

    她一遍一遍笨拙的問著兒子那些詞什么意思，下一次又忘記的時(shí)候臉上的表情仿佛是做錯了什么大事。

    她會的是什么？她只會見到他同學(xué)的，悄悄的問問他在學(xué)校吃的好不好，狀態(tài)怎么樣。

    這些問題，明明是應(yīng)該問他的，但為什么會變成從別人身上才能知道呢？

    她沒有一次在他面前表露過勞累，幫不上學(xué)習(xí)的忙，就深夜定鬧鐘起來給他熱牛奶，下雨天一個人背著很重的被褥，上上下下坐公交車趕來學(xué)校，大包小包給他換厚被子。

    從早上六點(diǎn)起來做飯，四菜一湯，忙活一上午然后小心翼翼的領(lǐng)著飯盒來看他，看他吃的狼吞虎咽就摸摸他的頭，走前還要留下好幾百給他，讓他讀書不要省錢。

    聽說別的孩子體育課都要穿耐克，擔(dān)心自己兒子被別人笑話，平常下了班還兼職超市促銷員，攢下錢第一次買了八百一雙的鞋。

    她自己從沒穿過這么貴的，平時(shí)買衣服總要砍價(jià)，超過兩三百就不舍得，但那一次，她連價(jià)都沒有還。

    遇見熟人，總是夸：“我這輩子啊，別的福分沒有，就是有個好兒子，聰明上進(jìn)還長得好！現(xiàn)在辛苦點(diǎn)，以后我就享清福啦?！?/br>
    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她笑的連眼睛都找不到。

    “享什么清福啊”白居檀呢喃，眼睛投注在客廳掛著的那幅全家福上，“一輩子辛苦，沒有享過福，走的時(shí)候，那場火燒到身上的時(shí)候很疼吧。”

    后悔只是那一天早上拒絕吃早餐還不惜和她吵一架嗎？

    不是

    是過去那些片段中，十幾歲的少年不懂父母的愛，每一次和她吵架的時(shí)候。

    每一次她想和他說說話，他不耐煩的說：“我和你講不清”的時(shí)候每一次明明想說對不起，又咽下的時(shí)候。

    收到鞋子，沒有上去抱抱她的時(shí)候，明明她那時(shí)候那么開心，看他穿上，還說：“我兒子穿上真好看！果然貴一點(diǎn)的鞋子質(zhì)量不一樣”

    后來她每次都給他買貴的，自己卻用幾十塊錢的鞋子對付。

    后悔的是過去十幾年中不懂事的每分每秒，他連最后一面都沒有好好看看mama，他還不知道那竟然可以變成最后一面。

    羞于說出口的“我愛你，謝謝你，mama你辛苦了”，后來竟然都沒有了機(jī)會。

    十幾歲的少年因?yàn)槟淖宰鹦?，總以為親人常在，機(jī)會常有。

    這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事情都變成了刀，在那天過后，每回想一次，就刺痛一次。

    他mama很久之前還說過，等到兒子學(xué)業(yè)完成她就可以輕松了，學(xué)著鄰居那樣報(bào)個老年團(tuán)，出去旅旅游，這些年一直連這個市都沒有出去過，等兒子考上大學(xué)，請他爸爸的朋友來吃飯，好好看看她兒子也有出息。

    她還那么年輕，四十出頭的年紀(jì)，一生就凝固了。

    沒有出去旅游，沒有好好的穿過一次漂亮衣服，沒有看到他上大學(xué)，那么多她想要做的事情，她一件都沒做就走了。

    沒人比他更懂，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有多痛。

    他終于從不懂事的少年變成大人，但他mama永遠(yuǎn)也看不到了。

    他甚至不敢問，問mama有沒有怪他，他那么不懂事，那天早上要是沒有吵架的話，mama應(yīng)該也不會因?yàn)樯鷼馊コ郧逍耐杳簹鉀]關(guān)。火也沒關(guān)，然后在房間里面睡了會，直到了火災(zāi)。

    人生后悔的事情那么多，一樁樁一件件，都成絕響。

    “我很后悔”他深色的眼眸下是深深的悲哀和痛苦，嘴角卻泛起一個冰涼的笑：“然而后悔最無用，因?yàn)槭裁炊紱]法改變，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br>
    就是這種清醒，才會逐漸讓回憶將他逼瘋。

    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放下過，別人都以為他早就走出來了。

    實(shí)際上，他也只是收起了悲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別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傷口獨(dú)自化膿腐爛。

    他曾一度以為，他好不了了，一輩子都好不了，他放不過自己，任由十年過去，他的靈魂深處，那個十七歲的少年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就是最佳催更方式，恭喜今天催更成功！

    第40章 最佳禮物

    后半夜白居檀發(fā)起了低燒，原因就是之前一直熬夜工作，休息時(shí)間嚴(yán)重不夠。

    后面打雷下雨，心中郁結(jié)，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宋朝雨給他喂了藥，他堅(jiān)持不肯上醫(yī)院，看著他猝然玉碎般紅彤彤的眼眸、蒼白的臉龐，她就心軟了。

    找了醫(yī)藥箱給他找退燒貼，吃藥的時(shí)候很乖。

    讓張口就張口，只是手一直拉著她。

    “可以在我旁邊陪我一會嗎？”他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眸因?yàn)榘l(fā)熱而霧蒙蒙的，他將額頭抵在她的手背上，輕聲道：“一會就好，就一會，這樣的時(shí)候，我不想一個人渡過。”

    十多年都是一個人，但現(xiàn)在，就此刻，她站在這里，他不想一個人渡過。

    “好”她應(yīng)聲

    將燈光調(diào)節(jié)得更加柔和，窗外的雨聲依然清晰，風(fēng)聲嗚咽，她的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

    然而長夜漫漫，晶瑩剔透的淚水從他眼角落下，他低聲問：“我媽是不是應(yīng)該對我很失望？”

    “不會”

    “為什么？”

    宋朝雨眼有沉光，聲音有力道：“會為你感到驕傲，這么多年，你媽沒陪在你身邊，你也好好的長大了，考了燕大，一路讀博，提早畢業(yè)，還進(jìn)了科研所。”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的嗓音沙啞，對于即將問出口的問題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害怕聽到答案，又害怕聽不到答案。

    “如果我媽活著，那她見到我第一面，會說什么？”

    宋朝雨拍他肩膀的手一頓，隨后才慢慢道：“會罵你”

    他的呼吸一停，眼中的神色是說不出的悲哀，他勉強(qiáng)勾起唇角，顫抖道：“是嗎”

    “是”她低下頭，眼睛和他對視，一字一句道：“罵你為什么這么久才來看她，這么多年，應(yīng)該早一點(diǎn)來，她就可以多多炫耀，看，她的兒子多么出息！”

    “變化這么大，讓她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你要詳細(xì)的講給她聽。”

    白居檀怔的原地，他連呼吸都是輕緩的，生怕?lián)羲榱怂谥忻枋龅漠嬅妫罢娴膯?？?/br>
    “這應(yīng)該問你啊”宋朝雨拂過他眼角下殘留的淚光，輕聲道：“只有你才最了解你mama是個什么樣性格的人，單單從你的描述中我就知道了，她應(yīng)該很高興看到現(xiàn)在的你，你還要問我是不是真的嗎？”

    “不要小看一位母親對自己孩子的心，至少你母親應(yīng)該是這樣的?！?/br>
    他沉默，胸口的心跳變緩，不知怎么，他微微一笑，“看來我得時(shí)常來看她了”

    “去看的話，要多帶禮物?！彼樋诮舆^話，看著他呆愣的表情道：“不能空手，比如你大學(xué)的照片，讀研讀博時(shí)的獎項(xiàng)。這些，都是你媽想看到的禮物?！?/br>
    “這也是禮物？”他問

    “當(dāng)然”她笑了笑，“是最佳禮物”

    燈光下，她的眉眼溫柔，笑若春風(fēng)，白居檀變緩的心跳不知怎么開始變快，他閉了閉眼，心中沉郁、腐爛的傷口上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了一束光，那些平日里克制的隱忍、理智，這一刻有些失效。

    沖動的，他想脫口而出，可是他嘴唇動了動，說出的話卻是：“我理解了一句話，‘總有一個人，能成為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意思，只要這個人在，他就永遠(yuǎn)可以從悲傷、痛苦的泥潭掙扎而出。

    她讓他看到了生命中面對悲痛的堅(jiān)韌力量，藏在她身體里的是一個溫暖的靈魂。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一直選擇放棄、躲避白居檀的宋朝雨，忽然有了勇氣，告訴他：“不是的，我不是一個事事勇敢的人，其實(shí)相反，居檀先生才是那個比我更能面對痛苦的人?！?/br>
    自從重回二十五歲的這一天起，她從來沒有將心里的感受說出來過，一次都沒有。

    可是當(dāng)她看著這個一如前世記憶中那般年輕的白居檀，直到前世他逝世，她都沒能說的話，現(xiàn)在她說了出來：“從來不是某一個人單方面的給予別人力量，而是彼此給予力量才是真相?！?/br>
    白居檀溫和的笑了笑，額前的鴉發(fā)掃過她的手心，他低聲道：“我知道我這樣也許是不對，我應(yīng)該按照你的心愿來，你若是愿意見我便見我，但是朝雨，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問你，能不能不要走，你能等等我嗎？”

    宋朝雨一時(shí)沒有領(lǐng)悟到他的意思：“什么？”

    他的眼睛垂下，仍能看到眼底泛起的波光，他啞著嗓子，緩慢道：“看見你就能讓我感覺到力量，好像那些難以忍受的煎熬都能如潮水一樣褪去，這種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朝雨，你能等等我嗎？”

    “我這一生，好像什么都在錯過，然后后悔。”他的手顫了一下，遲疑中并沒有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明明知道你正在走出來的過程中，明明知道你好像快要成功了，但是”

    說到“但是”這兩個字的時(shí)候，他閉上了眼睛，疲倦的眉目中浮現(xiàn)一股掙扎之色，“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暫停一下，我什么都在錯過，經(jīng)常因?yàn)閮?nèi)心猶豫而不敢上前，這一次，我不想錯過你了。”

    再也不想錯過什么

    “我有一種預(yù)感，錯過你，我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后悔?！?/br>
    他睜開眼睛，微微上揚(yáng)的桃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他在緊張，緊張的觀望她的臉色，“所以你能等等我嗎？和我一起去確定，這種感情是什么？”

    宋朝雨眼中滿是震驚，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她甚至不止有一秒懷疑過眼前的人是不是白居檀本人？

    這是她前世從來沒有聽過話，也是她從未想過能從白居檀口中聽到的話。

    “是因?yàn)楦屑幔俊彼蛔杂X的問出，前世白居檀不就是因?yàn)楦屑ず透袆硬藕退谝黄鸬膯幔?/br>
    “如果是因?yàn)楦屑せ蛘吒袆拥脑?，居檀先生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