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顧不上好奇這是什么，先問道：“你們沒走？”

    若米目光躲閃：“神尊昨夜已經(jīng)離開歸墟了，奴是奉命留下照顧小姐的。”

    阿嫣一下子xiele氣，蔫蔫地道：“我不用人照顧，你去照顧你家神尊吧?！?/br>
    她看了一眼碗里的東西：“這是什么？”

    若米道：“這是神尊吩咐奴給小姐送的藥?！?/br>
    阿嫣奇道：“我又沒生病，為何要喝藥？”

    若米道：“小姐出生時(shí)神魂受了歸墟陰氣的侵害，有些不穩(wěn)。有神尊在這里鎮(zhèn)著還好，如今祂一走，歸墟陰氣侵?jǐn)_，難免于小姐的神魂有所傷害。因此神尊離去前備下了藥材，命奴定期替小姐熬藥，每七日一服?！?/br>
    阿嫣“哦”了一聲：“你放著吧?！?/br>
    若米道：“神尊讓奴務(wù)必看著小姐把藥喝了?！?/br>
    他苦著臉道：“不然奴不好交差?！?/br>
    阿嫣沒心情喝什么藥，不過她不想為難這勞心勞力的小葉子，便端起藥碗一口氣灌下。

    一股濃郁而清甜的香氣滑入她喉間，頃刻間彌散至四肢百骸，神魂就像從內(nèi)到外被清氣洗滌了一遍，只覺體內(nèi)靈氣充溢、神清氣爽。

    她神魂不穩(wěn)的毛病從小到大一直有，也喝了不少靈藥，不過沒有哪種藥的效果如此立竿見影，她不由奇道：“這是什么藥？”

    小銀人報(bào)了幾樣藥材，大部分都是阿嫣聞所未聞的天材地寶，她本來就不怎么通曉醫(yī)道，便不再多問。

    若米小心翼翼地頂著空碗，拱了拱手：“小姐服了藥好好歇息，七日后奴再來送藥?！?/br>
    第114章

    若木這一走幾乎是音信全無, 因?yàn)闅w墟里的人和外邊不能相互傳音，只有若米例外，因?yàn)樗揪褪巧衲镜囊徊糠帧?/br>
    起初阿嫣還悄悄盼著祂能提前回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 她才明白這只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十五歲的冬天, 她度過了第一個沒有若木在的生辰宴。

    許是怕她傷心, 神宮中的眾人將生辰宴置辦得比平日還熱鬧隆重, 甚至向歸墟主借了樂部和鼓吹來，阿嫣不忍心讓他們失望, 一晚上不停地笑，酒闌席散時(shí)，她只覺雙頰都已僵硬了。

    若木雖未到場，不過也沒忘了她的生辰，一早便備好了生辰禮——從她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開始, 每年生辰祂都會送她一份精挑細(xì)選的大禮，加上平日從各處搜羅來送給她的天材地寶、名劍法器、擺設(shè)器皿、乃至衣裳首飾，足足堆了幾間屋子。

    今年的生辰禮卻有些特別，這是一件叫做“清都鏡”的稀罕法器。

    雖名為鏡, 它看起來卻像一架屏風(fēng), 只要注入一縷靈力，心中存想人世間的某個地方, 那地方便會出現(xiàn)在屏風(fēng)上。

    阿嫣從未出過歸墟, 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全都來自道聽途說——一開始是纏著肇山派師徒和石紅藥問, 到后來她膽子更大劍法更高明了，便偷偷溜到歸墟底下玩, 歸墟里除了妖魔鬼怪, 還有不少亡魂, 他們大多來自清微界，知道不少掌故。

    不過百聞終究不如一見，有了這面清都鏡，她不但能看到清微界東西部洲里任何一個地方，甚至還能看到凡間。

    收到這件禮物之后，她在練劍之余，大部分時(shí)間都窩在房中守著鏡子尋找若木的身影，然而直到她對清微界和凡界的每個地方都了若指掌，也沒找到若木的身影。

    她好幾次旁敲側(cè)擊地找若米打探神尊的行蹤，但小銀人每次都語焉不詳，只說神尊不在清微界也不在凡間，卻不說祂究竟在什么地方。

    過了兩個月，阿嫣將清都鏡收回了庫房里——無論清微界還是凡界，若是沒有她牽掛的人，與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漸漸的，她似乎習(xí)慣了沒有若木的日子，又沒心沒肺起來，看見笑容回到她臉上，眾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她躺在床上，會感到心臟好像被一根細(xì)細(xì)的絲線牽著，一扯一扯微微作痛。

    春去秋來，轉(zhuǎn)眼兩年過去，阿嫣和若木唯一的聯(lián)系只剩下每年生辰的大禮，還有七日一碗靈藥。

    每次服完藥，她都會立竿見影地感到經(jīng)脈中靈氣充溢，靈府中暖意融融，神魂好似泡在溫水中，這種舒坦的感覺會持續(xù)四五日，直到她的神魂將藥力盡數(shù)吸收，然后下一劑藥便到了。

    不過服藥有個壞處，那便是夜里會做亂夢——每回服完藥，她當(dāng)晚必定會睡不安穩(wěn)，做一夜亂夢，翌日醒來夢里發(fā)生了什么全都不記得，但心里莫名會感到發(fā)堵，偶爾醒來還會摸到臉上有未干的淚痕。

    若米說這是因?yàn)樗窕瓴蝗粫r(shí)不能將藥中的靈力克化，因此才會做些怪夢。

    阿嫣向來心大，聽他解釋得合情合理便也沒有放在心上，只不過近來這些怪夢卻發(fā)作得越來越頻繁，原來她一覺醒來便會將夢境忘得一干二凈，可漸漸的，會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殘留在她腦海中。

    再到后來，夢境甚至?xí)诎讜兒鋈磺忠u，有時(shí)她只是發(fā)個呆走個神，便會毫無預(yù)兆地墜入夢境，夢里的事也變得連續(xù)而清晰起來。

    在夢里，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有時(shí)候她是個貧弱的凡人女孩，缺衣少食，被父母責(zé)打辱罵是家常便飯，有時(shí)候她又成了個不人不鬼的殘魂，只能躲在傀儡軀殼中免受陽火炙烤，有時(shí)候她在殺人，有時(shí)候又在被別人殘殺、圍剿——?dú)⑺挠袝r(shí)是她的師父，有時(shí)是她的生父。

    阿嫣想象不出一個人在經(jīng)歷這么多苦難后，怎么還能倔強(qiáng)地活下去，可身在夢中時(shí)，她卻能對那人的一切感同身受，仿佛她就是那夢中人。

    每次醒轉(zhuǎn)過來，她都會如劫后余生一般，慶幸那些只是一場夢，可同時(shí)她又會隱隱感到有些失落，偶爾一個恍惚，她甚至?xí)X得那些腥風(fēng)血雨的夢境反而更真實(shí)，而自己無憂無慮的日子更似一場鏡花水月。

    這一日，若米照例來給她送藥。

    阿嫣端起藥碗，正要如往常一樣一飲而盡，眼角余光瞥見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小銀人，她的手忽然一頓。

    她晃了晃玉碗，端詳著碗中靈藥，靈液比水稠一些，掛在碗壁上微微泛著光，就像一碗光釀成的醇酒，比醇酒更香甜。

    若米心頭一凜，面上不顯：“怎么了？小姐為何不喝藥？”

    阿嫣道：“你給我喝的究竟是什么？”

    小銀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自然是穩(wěn)固神魂的靈藥，小姐服了藥后難道沒感覺靈力充沛、神完氣足么？”

    阿嫣狐疑地看著他：“可是服了藥就做怪夢，近來怪夢做得越來越多了?！?/br>
    若米道：“小姐有這些癥狀，便是因?yàn)樯窕晟形囱a(bǔ)全，還不夠穩(wěn)固?！?/br>
    她頓了頓：“按理說不是神魂越穩(wěn)固，越不容易受噩夢侵?jǐn)_么？為何我這病越治越嚴(yán)重？”

    若米自然早已準(zhǔn)備好說辭：“這正是小姐好轉(zhuǎn)的跡象，連軀殼有病都有個反復(fù)，何況是神魂呢？越是接近痊愈時(shí)，這反復(fù)越是厲害，待拔除病根，自然就會好的?！?/br>
    他愁了眼藥碗：“小姐還是趕緊服藥吧，放久了藥效散失，便不靈了?！?/br>
    阿嫣仍舊將信將疑。

    若米只能搬出主人來：“這藥是神尊吩咐奴熬的，難道神尊還會害小姐？”

    阿嫣聽了這話，方才端起碗，碗中的靈藥尚帶余溫，她仰起脖子幾口將藥飲盡，把碗放回托盤上：“好了。”

    若米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心道多虧這姑娘從小活得無憂無慮沒什么心眼，要是換了當(dāng)初的冷姑娘，恐怕瞞不了她幾天就會被識破。

    他對阿嫣道：“小姐服了藥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一覺，奴先告退?！?/br>
    說著端著空藥碗往殿外走去。

    阿嫣等小銀人的身影消失在簾外，從袖子里取出前幾日打雙陸從李掌門那兒贏來的極品隱身符往胸前一貼，便一陣風(fēng)似地跟了出去。

    她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若米身后，隨著祂穿過幾重宮門和無數(shù)回廊來到凝光宮。

    若米沒有回若木所居的寢殿，卻七拐八拐地來到一處隱蔽的偏殿。

    這地方庭院深深，青玉地磚上鋪了層落葉，看著說不出的寂寥。

    一走進(jìn)這里，阿嫣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簡直要蹦到嗓子眼。

    小銀人一蹦一蹦地上了臺階，走到一扇鎖著的漆黑木門前，從懷里取出鑰匙，“咔噠”一聲打開鎖門鎖，然后推開沉重的木門。

    一股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

    阿嫣跟著溜進(jìn)去一看，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里不過是一間丹房，屋子中間放著一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紫金煉丹爐，爐下還燃著離朱真火，周圍墻壁上安著一排排的架子和柜子，放著一瓶瓶靈丹靈液和一盒盒的藥材。

    若米從水缸里舀了靈泉水將藥碗洗凈，然后便在各個架子之間飄來飄去，取了二十幾樣藥材放在幾案上，然后開始用小金秤稱量起來。

    阿嫣掃了眼那些藥材，大部分她都不認(rèn)得，有幾味她認(rèn)得的，正是若米告訴過她的那些天材地寶。

    沒有什么秘密，原來他真的是在這里煉藥。

    阿嫣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站在一旁看著若米將藥材稱量、切細(xì)、拌勻，投入丹爐中，然后守在丹爐前念咒護(hù)法。

    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又找不出什么證據(jù)，看了約莫小半個時(shí)辰也沒看出什么名堂，終于轉(zhuǎn)身離開。

    剛走出凝光宮，她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四周雖然一片漆黑，但她的意識卻無比清醒，她知道方才服下那碗藥差不多到了起效的時(shí)候。

    夢境如潮水涌入她腦海中，不過這一次卻和以前不同，這是她第一次清醒入夢，也是她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看到夢的前因后果。

    過了許久，她終于意識到那些并不是夢，而是記憶。

    ……

    待阿嫣走后，若米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起身出了煉丹房，悄悄回到若木的寢殿，繞過主人床前的屏風(fēng)，撩開帳幔。

    床上自然是空空如也。

    他在床角的小玉鈴上輕輕敲了三下，隨著最后一聲輕響，床后的墻壁像冰一樣漸漸融化，里面別有洞天，竟然是一間一模一樣的寢殿。

    若米從窟窿里飄了進(jìn)去，他身后的墻壁立即恢復(fù)原樣。

    兩座寢殿猶如鏡像，幾榻陳設(shè)都一模一樣，只不過這里的床榻上躺著一個人。

    聽見動靜，祂睜開雙眼：“送到了？”

    若米嘆了口氣：“小姐已經(jīng)起疑了，還好奴早就提防著，沒叫她戳穿。”

    若木道：“再服最后一次，她的魂魄就能補(bǔ)全了，到時(shí)候自然會醒過來。”

    話音甫落，屏風(fēng)后面響起一道冷冰冰的聲音：“醒過來以后呢？”

    若木臉色一變，小銀人更是驚得滾到了地上。

    少女繞過屏風(fēng)走到祂床前，眉眼還是那副略帶稚氣的眉眼，可神色卻已判若兩人。

    若米呆呆地盯著她瞧了一會兒，猛然回過神來，磕磕巴巴道：“冷……冷姑娘……”

    冷嫣掃了一眼床上的男子，祂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臉色比衣裳還要白，沒有半點(diǎn)血色，白得近乎透明，變化最大的要屬祂的一雙眼睛，原本燦若曉星的漆黑眼眸如今已變成黯淡的灰綠色，就像寒冬里的枯枝。

    冷嫣盯著這雙眼睛，冷聲道：“你先出去?！?/br>
    若米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這話是對他說的，立即如蒙大赦：“奴這就告退……”

    說罷不等主人發(fā)話，一道風(fēng)似地從窗縫里溜了出去，順手還將窗戶也關(guān)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冷嫣冷冷地望著男人，半晌不說話。

    最后還是若木打破沉默：“我沒事?！?/br>
    冷嫣冷笑了一聲：“你說的沒事就是連個簡單的隱身咒都看不破？”

    若木一時(shí)無言以對，想了想道：“只是暫時(shí)的，不久就能恢復(fù)?！?/br>
    冷嫣道：“你還要騙我到幾時(shí)？”

    若木避開她的視線：“我沒有騙你?！?/br>
    “那我問你，”冷嫣上前一步，“這兩年來你給我喝的究竟是什么？”

    若木道：“只是蘊(yùn)養(yǎng)神魂的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