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敝x歸慈又狀似無意地提起，“我來鎮(zhèn)上之前聽過這附近有一頭極為厲害的妖獸作怪，還讓我有些擔(dān)心，不過我看鎮(zhèn)子上好像格外祥和寧靜，應(yīng)該是無稽之談了?！?/br>
    周暄的視線閃了閃:“這里一帶都是扶風(fēng)派治下，哪里會有什么妖獸?？隙ㄊ怯惺裁淳有姆駵y的人胡說八道?！?/br>
    “說的正是?！?/br>
    黑夜中，月光微弱閃爍，星影稀疏，不知從何處升起的乳白霧氣一點一點彌漫開來，直到徹底籠罩整個寂寂無聲的春山鎮(zhèn)。

    …………

    周家東面的這間屋子里角落里放著幾捆柴禾，當(dāng)中只有一張兩截木頭拼湊而成的床，床上鋪著稻草和薄棉絮，摸上去還有點潮意。

    謝歸慈嘆了口氣:“周家家徒四壁還真不是虛言，竟然連床多余的被褥都沒有?！?/br>
    他給了那么多銀子居然連一床被褥都沒有換來。

    薛照微看了他眼:“你很冷？”

    修仙者對于外界的溫度相比普通凡人遠(yuǎn)沒有那么敏感，除非極寒或者極熱的環(huán)境下，都沒有什么區(qū)別。這種春日的薄薄寒意，對薛照微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他想到謝歸慈的修為，不由得蹙了下眉頭。

    “是有點冷?！敝x歸慈順著他的話，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他倒也不少真的感受到了這春日末梢的些許寒意，只是想瞧瞧高高在上的藏雪君能做出什么反應(yīng)來。

    薛照微這次過了片刻才開口:“你會定火咒嗎？”

    謝歸慈唇邊的笑意頓時僵了僵。定火咒是仙門弟子入門時統(tǒng)一的四十七個法咒之一，可以說是人人都會，不是什么高深晦澀的咒語，作用也極為有限，僅僅是用來仙門弟子在外烘烤食物或是一時取暖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用途。

    他一時不知是否該夸贊藏雪君修為如此高的情況下還記得這些微末小術(shù)法的用途，還是后悔自己為何要浪費這半刻的時間來搭理薛照微。

    薛照微好似沒發(fā)現(xiàn)他神情的僵硬，又或者說他瞧見了也不在乎，又道:“若是你不會，我可以教你?！?/br>
    謝歸慈眸光很是復(fù)雜地看了薛照微半晌，他如今更加確信大名鼎鼎的藏雪君少年時大抵沒有享受過父母師門多少直言出口的關(guān)愛。藏雪君不是修為高絕，大抵早不知得罪了仙門中多少人物。

    不過他如果直接和薛照微提，藏雪君大約也不會將“自己言語表達(dá)能力不盡如人意”這點放在心上。謝歸慈想了想，薛照微好像對“江燈年”這個名字有些特別的反應(yīng)，又記起自己身上還有個江燈年未亡人的設(shè)定，便半垂下眼睛，輕聲道:“如果是鶴月君，他必然不會這樣說?！?/br>
    薛照微聽見他又提到“鶴月君”，不知為何心底冒出一股沒有來由的煩躁來，聲調(diào)淬過冰:“鶴月君是鶴月君，他如何對你與我何干？”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nèi)耘f不知道為什么藏雪君那天沒有老婆。

    【阿慈故意把人氣到了，結(jié)果還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人氣的。

    藏雪君:心里難受?！?/br>
    第16章 碧桃花02

    “…………”

    薛照微聲音里的惱意過于清晰，讓謝歸慈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在他的認(rèn)知里，藏雪君是冰雕雪琢的人物，身上半點情緒波動也不會出現(xiàn)。

    但是薛照微用事實告訴他，謝歸慈的認(rèn)知并不完全準(zhǔn)確。旁人有的情緒藏雪君同樣也有——只不過那些感情猶如海面之下的冰山，藏得太深。

    …………

    薛照微半晌沒有聽到謝歸慈的聲音，心下微微有些懊惱自己的失態(tài)，轉(zhuǎn)過身來想要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謝歸慈已經(jīng)躺在那張床上背對著他，氣息綿長平穩(wěn)，似乎是睡著了。

    月光和著晚風(fēng)撫進(jìn)窗，三分落在謝歸慈探出衣領(lǐng)的纖長脖頸上，一折就斷似的，又像是春日最后一捧將化未化的雪，看著是冷的，但虛虛攏握在手里又是溫暖的。

    他鴉羽長發(fā)鋪開在床榻上，發(fā)間不知何時落了一片碧桃花瓣，將發(fā)染上桃花暗香，又像是渡越山梨花的冷香，織成一個碩大的幻夢。

    薛照微在原地站了半晌，漆黑眼底的光線明明滅滅、搖曳不定。他在看著謝歸慈，又好像透過了謝歸慈看到了更深、更遠(yuǎn)的東西。

    月亮懸上屋頂，薛照微走到謝歸慈身側(cè)，將外衣披蓋在他身上，垂眼想了想，又在謝歸慈身側(cè)施了一個定火咒。

    雪后桃花的冷香襲上鼻尖，睡夢中沒有知覺的人輕輕翻了個身，陷入更深的夢境里。

    春山鎮(zhèn)上那些乳白色的霧氣不知何時也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了屋子里。

    “真是奇怪啊，我居然看不到你內(nèi)心的欲望?！币坏廊缤瑹熿F輕柔繚繞的嬌媚聲音從虛空中響起，帶了點疑惑，“人類都有欲望，就讓我仔細(xì)來看一看你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吧……啊?。≡捯粑绰?，一聲尖利的慘叫從霧氣中響起，切切實實的凄厲，沒有半分虛幻縹緲。

    謝歸慈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表情冷淡，鳳凰骨制成的匕首毫不留情穩(wěn)穩(wěn)捅進(jìn)了面前的霧氣中。

    黑夜中，他尾指上那枚鳳凰尾戒閃爍出淡紅的光澤，映出他冰冷的雙眼。

    霧氣漸漸聚攏，幻化成一個人形，最后定格在周暄的臉上，但原本屬于少年的清秀五官此刻無比猙獰，眼神怨毒地死死盯著謝歸慈。

    而“他”的身后，五條蓬松雪白的大尾巴依次展開，掃過墻壁時猶如刀鋒，在上面留下入木三分的劃痕。

    原來是只狐妖。

    “怎么可能？！你不過是個修為低微的普通修士，怎么可能破得了我的幻術(shù)？”

    “他”捂著沁出鮮紅血跡的胸口，不可置信，好像要從謝歸慈冷淡的臉上打量出什么讓人信服的證據(jù)。

    謝歸慈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看著“他”只是問:“很難么？”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內(nèi)心就會產(chǎn)生欲望，即使是最無情無欲的佛門修士也不可能逃脫我編織的幻境?！?/br>
    “周暄”瞪著謝歸慈，就像在看什么自己不理解的事物，說話之間，“他”的眼睛逐漸變換成一種類似野獸的豎瞳，暗金流光在眼瞳中一閃而過。

    謝歸慈很快蹙了下眉頭:“把你那點鬼蜮伎倆收起來?！?/br>
    他匕首從“周暄”腹部抽出，冷冷抵在“周暄”的脖頸邊。

    “周暄”動了動唇，“……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不僅幻境對這家伙不起作用，連媚術(shù)也沒有用——這家伙天生來克他的吧！

    要知道“他”的媚術(shù)在整個狐族中都是頂尖的，只要心神有一絲松懈就會被“他”抓住可趁之機(jī)，面前這個修士順利抓住“他”之后就應(yīng)該放下警惕心，有所懈怠才對。“周暄”暗自咬了咬牙，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在一個小小的低階修士身上栽跟頭。

    謝歸慈并沒有回答，和一個已經(jīng)翻臉的妖物在這種問題上根本沒有太多糾纏的必要。

    “你殺了周菁，然后偽裝成周暄？”

    狐妖卻很在意謝歸慈究竟是怎么打破他的幻境的。

    “我沒有殺周菁，你告訴我為什么我的幻境對你居然沒有用，我就告訴你周菁在哪里?！?/br>
    狡詐多端的妖物的話顯然不值得信任，謝歸慈眸光微冷，狐妖連忙高聲開口:“如果你現(xiàn)在殺了我，你就絕對沒有可能再找到周菁！”

    謝歸慈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揚了揚下頜，“你先說。”

    狐妖快速道:“周菁被我藏在周家后面的山上，上山有個洞xue，周菁就在洞xue里?，F(xiàn)在你該告訴我你是怎么逃過我的幻境的了！”

    狐妖貪婪地盯著謝歸慈的臉。多漂亮的一張皮囊，如果能夠剝下來批到自己身上……脖頸上收緊的力道讓他的想法戛然而止，他討好地朝謝歸慈笑了笑。

    “您說，您說?！?/br>
    謝歸慈道:“因為你的幻境太拙劣了。”

    這狐妖在幻境之術(shù)上的造詣確實不低，也很會抓準(zhǔn)人心的弱點，謝歸慈確實有一瞬間被拉入了狐妖的幻境中——但也僅僅是一瞬。

    因為幻境里面出現(xiàn)的居然是鶴月君指責(zé)他背盟忘約、無情變心的場景。如果是別的，謝歸慈可能還要稍微猶豫一下，但是這個——他想說服自己相信都做不到。

    狐妖哽了哽，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奈何自己現(xiàn)在受制于人，只好忍氣吞聲接受了謝歸慈的回答:“那為什么我的媚術(shù)也不起作用？”

    謝歸慈:“這是另外的問題了?！?/br>
    狐妖:“…………”

    謝歸慈瞇了瞇眼:“你還有什么能拿來交換的東西？”

    狐妖:“我還有一樣……”他說著耳邊忽然傳來薛照微的聲音:“抓到了？”聲調(diào)清清冷冷。

    謝歸慈一愣，狐妖立刻抓準(zhǔn)機(jī)會，身后雪白的尾巴猛地撞上謝歸慈的刀鋒，卷起強勁的氣流，濃霧旋即彌漫開遮擋謝歸慈的視線。

    謝歸慈的手腕被狐貍尾巴撞得微微發(fā)麻，霧氣散去再一看，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那狐妖的蹤影，只地上留著一條毛茸茸的狐貍尾巴，幾滴血跡從地上一路蔓延到窗口。

    斷尾求生。

    倒是狠絕的心性。謝歸慈收了鳳凰骨制成的匕首，再抬眼看過去發(fā)現(xiàn)薛照微半伏在幾片木頭制成的桌子前，雙眸緊閉，眉心微微蹙起，根本沒有醒過來。

    尤其是他雙眼眼瞼下俱有一點紅痕，是中幻術(shù)的痕跡。

    方才聽見薛照微的聲音，果然是中了那狐妖的幻媚術(shù)，還真是心神一時半刻都松懈不得。

    謝歸慈移開了目光。

    這狐妖修為比一般的妖物已經(jīng)強出太多，五尾的妖狐……起碼有□□百年的修為，算是能震懾一方的大妖。尋常修士還真對付不了他，就算是他和薛照微這等修為的人還是不慎中了狐妖的術(shù)法。

    薛照微……謝歸慈捻了捻指腹，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披著藏雪君的外袍。這件外袍看著簡單，卻用的浮山雪錦，上面繡了銀色桃花暗紋，柔軟輕薄卻比任何一種面料都要保暖。可是薛照微的外衣為什么會披在他身上？

    謝歸慈如捧著燙手山芋一樣連忙把外袍脫了下來，堆成一團(tuán)塞給薛照微。

    他又坐了一會兒，朝外面看去，天色已經(jīng)是將明未明，幾點殘星掛在天邊，鎮(zhèn)子上方仍舊籠罩著一層白色的霧氣，模模糊糊，不太真切。

    整個春山鎮(zhèn)安靜地有些過分了。

    他又去看仍舊沒有醒過來的薛照微，心下生出幾許意外，那狐妖的幻術(shù)雖然厲害，但是以薛照微的修為不應(yīng)該這么久還沒有破解。雖然他占了點那狐妖不知真相的便宜，可是對藏雪君而言，一個幻境也用不著這么多時間。

    幻境必須由中幻術(shù)之人察覺之后主動打破，薛照微肯定能察覺到自己身處幻境，那他遲遲沒有醒來的原因——只能是他不愿意主動打破幻境了。

    薛照微在幻境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

    第17章 碧桃花03

    總不至于堂堂藏雪君連一個幻境都看不破吧？

    謝歸慈思忖了半晌，見薛照微還未醒過來，鳳凰骨匕首在指尖輕輕旋轉(zhuǎn)過一圈，看向薛照微的目光變得有點難言地復(fù)雜起來。

    他對幻境、幻術(shù)這類的東西并非一無所知，相反當(dāng)初為了更好地偽裝成“江燈年”的身份，謝歸慈還費過不少心思去研究幻術(shù)的典籍，對這一道堪稱精通。

    當(dāng)幻境境主深陷其中不能醒來時，有一種術(shù)法可以讓其他人的意識進(jìn)入境主的幻境中，從旁協(xié)助打破幻境。但是這種術(shù)法施展起來極為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和境主一起永遠(yuǎn)留在幻境之中。

    何況……狐妖的幻境反應(yīng)的是境主心底的渴望，萬一他要是看到了藏雪君的幻境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豈不是會被藏雪君殺人滅口？謝歸慈單手支頤，認(rèn)真思索著這件事。

    算了……要不是因為他，藏雪君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小鎮(zhèn)子上。總沒有道理出來時還是好好完整的一個人，回去時就出意外了。

    謝歸慈揉了揉眉心，輕輕嘆了口氣。

    ……就當(dāng)是還藏雪君衣服的恩情。

    說起來還是現(xiàn)在這個身份要顧忌的東西太多，得想辦法早點離開渡越山。只要和渡越山的“因果”一斷，就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束縛他的了。

    瑩白勻亭的手指上戒指又開始閃爍起緋紅色的光澤，謝歸慈在半空中結(jié)出一道道復(fù)雜繁瑣的印，又在兩人身邊布下結(jié)界。他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時間，幻境最長能夠持續(xù)二十四個時辰，一旦超過這個時限，那么幻境就會徹底關(guān)閉，幻境里的人也就被永遠(yuǎn)留在其中。謝歸慈必須在這個時間之前把人薛照微帶出來。

    意識倏忽轉(zhuǎn)換，謝歸慈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渡越山前的廣場上，四根白玉柱子巍然矗立，上刻上古祥瑞麒麟圖紋，柱子頂端處渡越山的宗門圖騰旗幟在風(fēng)中舒展，隨風(fēng)傳來的還有廣場中央圓形高臺上昱衡真人訓(xùn)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