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主動來的？為什么？！”晏從云劍眉擰在一起，不解地盯著她。

    荊婉容移開眼：“我只是覺得……一直逃避下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而且，既然隱為宗想要用我做容器，一時半會也不會殺我。這么想著，就行動了。”

    晏從云沉默半晌。

    “不能逃避……我也是這么想的?！彼瓜卵?，鴉羽般的長睫在臉上投出一道陰影，“所以我來了。可惜我只有復仇的能力，卻沒有保護自己和他人的能力。如果不是被我的心魔氣息刺激，那宗主也不會這么急著要你做容器……”

    他只是知道隱為宗勾結了前掌門和各宗里一些人尋找心魔容器，卻不知道荊婉容就是那個容器。

    其實現(xiàn)在想想，一切早有征兆。從她第一次遇見自己，幫自己吸收了一部分的心魔后，他就應該在行事上多加注意的。

    “就算沒有你，我也會被抓過來的。硬要說的話，吸收的心魔是你的，我還應該高興呢?！鼻G婉容看他心情低沉，像以前一樣伸手摸他的發(fā)頂。

    手碰上去，卻沾了滿手粘膩。

    晏從云痛得抖了一下，卻沒有動，乖乖地繼續(xù)讓她摸。

    荊婉容卻不敢再動了，她隔著欄桿把手收回來，發(fā)現(xiàn)上面全是暗沉的血跡。

    她是看著他頭上還有一塊好rou，才大著膽子去摸的，沒想到頭上也都是被砍出的傷口，只是他又黑又長的發(fā)蓋住了。

    晏從云沒什么反應，略緊張地盯著荊婉容的表情。他只身進隱為宗時，就已經(jīng)沒有活著出來的打算了。因此他提著劍直接闖進寒山宮時，也沒有做任何防護，只是進去就殺，不管其他人會在自己身上留下多重的傷。

    他沒有想到會在地牢里再見到大師姐。

    荊婉容被手上的血腥味道刺得眼眶發(fā)紅：“你真的是來送死的啊……一點都沒有想過復完仇之后要怎么活嗎……”

    “……沒有?！?/br>
    荊婉容看著他鉛灰色的眼眸，想起了兩人初遇的場景。

    意寂宗后山的禁地里，高傲的、走火入魔的小師弟，不斷地持劍向她攻過來，帶著某種復仇的、赴死的決心。

    “你一點都沒變……”她低下頭苦笑，“我?guī)湍愠诵哪?，但是你的?zhí)念還是沒有辦法動搖。我什么都沒能改變……”

    “大師姐，你讓我恢復了理智，等到融貫了上間劍法才來隱為宗，這已經(jīng)是改變了?！标虖脑茀s認真道，“何況，人的執(zhí)念本來就不是能夠輕易動搖的?！?/br>
    “就像你在幻境里看到了我的過去，我也看到了你對于家庭和實力的執(zhí)念。”他說著，略擔憂地看她，“但是，你現(xiàn)在也沒能放下……就像我一樣?！?/br>
    荊婉容抬頭，她對實力的執(zhí)念，難道不是在和他心魔接觸時沾上的嗎？

    如果她不是因為他“想要變強”的執(zhí)念才去翻找《無情道經(jīng)》，那難道其實是因為自己本身的意愿……

    “大師姐?！?/br>
    “嗯？”

    “你記得我走之前和你說過，想和你說話嗎？”

    “記得?！彼翘靺s只想著zuoai，把人給弄毛了，最后兩個人直接睡了。一起來，她才發(fā)現(xiàn)小師弟去了隱為宗，后來又總是在想他那天到底要說什么。

    “現(xiàn)在……也不晚?！?/br>
    荊婉容久違地見到他傲嬌的樣子，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涌上來，她慢慢地笑了。

    “你想聊什么？”

    她抓著欄桿湊過去，想起當初在意寂宗的日子。很早之前，兩個人都不熟，她直接進了他的房間，高冷又容易害羞的小師弟就背對著她看了半天書。

    那時候也是早春，她不懂怎么跟小師弟說話，就愣愣盯著他背影看，心里想，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黑發(fā)上真好看。

    荊婉容回神，立刻注意到他現(xiàn)在因揮劍時散發(fā)的劍氣而參差不齊的發(fā)尾，還有凝固在發(fā)上的血塊。

    她想拍他的臉，又怕碰到他傷口：“真是的……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是回去了估計會把那些給你送信的弟子都嚇一跳?！?/br>
    晏從云臉微微發(fā)紅，轉(zhuǎn)過頭去。

    荊婉容嘴上調(diào)笑，內(nèi)心卻很悲哀。她看到小師弟這副凄慘樣子，既恨隱為宗那些人把他砍成這樣，又恨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和性命。

    “你也被嚇到了嗎？”

    “當然??！”

    最心疼的是，他傷這么重，本可以移出部分靈氣用于修補身體，可是他什么都沒做，仿佛就是在等死。

    荊婉容有心幫他修補，可惜她剛調(diào)動靈力，就看見了自己手心冒出的絲絲黑色魔氣。

    對了，她那時沒有拒絕元修文渡過來的魔氣，身體也沒有排斥反應。自己現(xiàn)在，幾乎可以說是半墮魔的狀態(tài)了……

    荊婉容沉默片刻，抬眼看著面前的晏從云。

    他倚著欄桿，身體殘破不堪，一身白皙的皮膚在血和周圍魔氣的襯托下發(fā)著光一般。盡管受了這么重的傷，他的姿態(tài)也沒有半點彎曲，墨發(fā)高束在腦后傾瀉而下，整個人就如那把成吾劍一樣剛直而不可侵犯。

    她和他果然是不同的。

    荊婉容盯著晏從云，想起自己上一次這樣看他，還是在意寂宗的時候。那時春光明媚，兩人一起去了后山，她隔著層層枝葉看碎光照在他身上，一邊覺得驚艷，一邊又覺得總盯著不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看。

    誰知道自己再一次這樣看他時，兩個人都已經(jīng)在冰冷陰暗的地牢深處了。

    而現(xiàn)在，他任由自己的傷發(fā)展到這種態(tài)勢，以后必定會落下病根；自己吸收了那么多魔氣，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往單純的修煉狀態(tài)了。

    她深深意識到二人以前在意寂宗相處的那些日子，是平凡的、寶貴的、不可能再擁有的時光。

    “小師弟……”荊婉容沙啞開口，想活躍氣氛，“你現(xiàn)在都不說你想聊什么呢?！?/br>
    “……大師姐，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晏從云動了動，“除了……那些以外?！?/br>
    他沒說出那幾個字，但荊婉容知道他要自己別說性事方面的。

    “你在我眼中，是極具天賦的、勤學苦練的劍修，也是備受眾人寵愛的小師弟?！鼻G婉容隔著欄桿撫摸他的發(fā)尾，“第一次見面，你跟我撒嬌的時候，雖然知道是心魔的作用讓你混亂了，但還是覺得很受用?！?/br>
    “覺得你失去了晏家很可憐，想關愛你；另一方面，看到你一來就獲得宗內(nèi)那么多人的關注和喜愛，我可能感到……嫉妒了?！鼻G婉容自嘲地笑，“但是，看到你只對我好，那些情緒就算不上什么了。”

    宗內(nèi)很少有人把她當做大師姐，她本來也自認當?shù)牟粔蚋??？墒顷虖脑茮]有因為兩人之間懸殊的修為差距而不尊重自己，就算兩個人早越過了線，他也始終對她存著一對份師姐的敬重。

    這是她一直想要的，能讓她確認自己在宗內(nèi)地位的東西。

    “大師姐……”晏從云輕觸她摸自己發(fā)的手，“我看到你的記憶后，就一直想要你過得更幸福。不是傲慢地憐憫你的苦難，而是一種我也不明白的感情。我之前一直待在晏家，偶爾出去游歷也是有人保護。所以……”

    “你應該算是我第一個主動深交的人……”他臉又紅了一點。

    荊婉容看著他。晏從云確實只是個半大少年，即使劍術高超，他的心也只能裝下復仇一件事，甚至眼里也只能看見自己。因為她是他失去父母、進宗之后，第一個產(chǎn)生交集的人。

    因此，他對自己的感情，也無比的真誠。

    連“愛”都不能確定，只是單純地希望她好。

    “不過你對我似乎沒有多深的感情……我去隱為宗的時候便沒有和你道別。怕你留我，也怕你不留我?！彼壑兄饾u起了水霧，“而且你說你養(yǎng)了靈寵，我也不擔心我走了之后你會孤單了。”

    “你傻瓜嗎……”荊婉容聽不下去了。

    “因為你是我的師姐，我們還結了發(fā)……我們應該要這樣互相關心的?！?/br>
    荊婉容語塞。

    同門師姐弟的情誼，初次認識的友誼，翻云覆雨時的愛意。

    她面對著這樣真摯的、純潔的、溫暖的感情，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怔怔地落下淚來。

    “大師姐，我這樣大概是不能再回意寂宗了?！标虖脑拼瓜卵鄣?，“地牢里的禁制只要煉虛期就能解開，我雖然在化神后期，但這樣的身體是沒辦法在這里進階的。只要你能進階的話……”

    荊婉容現(xiàn)在在化神中期，但一般來說突破煉虛期的瓶頸，至少需要幾年。

    除非是魔修。

    “我把我的一部分修為給你，這樣你能進階得更快?！?/br>
    “不行，你給了我的話，自己不就……”荊婉容說到一半止住了。

    她看見晏從云毫無求生欲的眼眸，不忍道：“我一定會把你也帶出去的……不要想著死。”

    “嗯?！标虖脑频偷偷貞寺?，隨后是久久的沉默。

    荊婉容自知自己的話沒什么可信度，如果她沒辦法進階，兩個人都會死，客觀來看還不如他把修為給她分一點。

    元修文說過，他幫她把體內(nèi)靈力暫時壓住了，到了該進階的時候自然會進階。

    可是什么才是該進階的時候？

    荊婉容想著，忽然碰到自己腰間的儲物袋。她把手探進去，里面幾個圓滾滾的瓷瓶便迎了上來。

    瓶身還是暖的，因為元修文剛給她，她就趕緊收好了。那點來自自己“父親”關愛的溫度，此刻變得燙手無比。

    如果小師弟沒說錯，想要變強確實是她本身的執(zhí)念的話……

    荊婉容面無表情地把丹藥全倒出來。

    她沒試過嗑藥進階，以前是修為太低嗑藥作用不大，后來是進階太快沒必要。

    元修文說得對，要學會放棄。那些虛無的東西，干脆都成為自己的養(yǎng)分好了。

    她閉著眼，一口氣吞下了所有的丹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