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45節(jié)
江音晚半垂著頭,沒有說話。從裴策的角度看過去,只見到她鴉云般的青絲下,額頭至瓊鼻玉雕般的輪廓,精致得幾乎不真切,似捉不住的幻象。 他不得不妥協(xié),傳喚李穆入內(nèi)。 李穆跪地俯首,小心翼翼道:“啟稟殿下,江公子服下解藥后,反應過于劇烈,身體支撐不住,太醫(yī)說……” 李穆微微抬頭,不著痕跡瞥了一眼江音晚,不敢再說下去。 江音晚呼吸一窒,一顆心被緊緊揪住,聽見自己游絲般的聲音問道:“李公公不要瞞我,太醫(yī)說了什么?” 李穆又小心覷了一眼裴策的神情,得到他眼神示意后,方道:“太醫(yī)說,此刻江公子狀況兇險,若能撐過去,便性命無虞。否則,……” 他再次頓住,卻已不必說下去,意思已然明了。江音晚如罹雷殛,整個人一霎被抽盡了力氣。 裴策揮退了李穆,將江音晚攬在懷里,緩緩收緊了手臂,磁沉嗓音從她頭頂傳來:“晚晚莫太過憂心,會沒事的?!?/br> 然而此言顯得太過虛無,江音晚恍若未聞,本就蒼白的小臉上,褪盡了最后一分血色,真正白得如同霜雪雕就。 片晌,她終于抬起頭,看向裴策,虛緲若無地哀求道:“殿下,就讓我去看看兄長吧?!?/br> 裴策輕輕撫著她的面頰,眉心蹙起,仍不肯答應,低低緩緩道:“你還在病中,怎么經(jīng)得起折騰?待你身體好轉,孤一定帶你去看他?!?/br> 江音晚執(zhí)拗地望著他,眸光如水波碎盡,豆大的淚珠無知無覺地滾落。 涼意濺滲在裴策指尖,人說十指連心,這一點淚珠,當真直牽動著他的心肺。他聽到江音晚顫著聲道:“殿下,音晚求您……” 裴策眉頭蹙得更緊,一遍遍拭著她的淚,終于道:“好,好,孤答應便是,晚晚不哭了。” 裴策為江音晚換上外出的衣裳。月青色妝花緞上襖,配一襲蜀錦月華暈裥裙,外罩狐肷坎肩,他一一細致為她穿好。 甚至蹲低了身,親手為她穿上一雙羊皮翹頭履。 江音晚坐在床沿,看裴策握著她的足,解開踝上的金環(huán),輕輕套進嵌珠掐金的小履中,一時心頭不知是何滋味。 前世今生,這便是他待人好的方式。以太子、甚至天子之尊,予她極致的體貼寵愛,從不吝嗇錦衣華服、金齏玉鲙,甚至紆尊降貴,親手為她做這些瑣事,卻也將她困于金籠,施以鎖鏈。 江音晚急于見到兄長,未讓婢女進來梳妝,只自己用一支累絲點翠簪隨意將長發(fā)半綰,掩于白紗帷帽下。 走出寢屋時,裴策又為她披上一件銀狐裘,修長皙白的指,耐心系上她頸下絲絳。 江音晚被裴策打橫抱到青蓋安車上,又被攏在他膝頭坐著。車馬一路駛到京郊別莊。 太醫(yī)院的圣手,民間的神醫(yī),跪了一地。她認出領頭的是吳太醫(yī),知道他未受自己牽連,心下稍安。 吳太醫(yī)跪地垂首,未同江音晚有任何眼神交流,只恭謹肅然道:“稟殿下,這位公子服下解藥后,脈搏虛衰紊亂,面色發(fā)青,高燒不退,乃至出現(xiàn)口鼻涌血的癥狀,情況兇險。若能熬過今日,高燒退去,便可保住性命,若不然,恐怕危在旦夕?!?/br> 江音晚幾乎站立不住,向后踉蹌了一步。幸而裴策攬著她的肩,穩(wěn)住了她的身形。 她視線越過一眾醫(yī)者,望向床榻上的身影,只遙遙一眼,便能覺出一股沉沉暮氣。往昔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將軍,如一把將枯朽的木,靜靜躺在那里。 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里,江音晚一步步走近,漸漸看清兄長消瘦面龐,顴骨凸起,面色泛青,口鼻邊仍不斷滲出血來。 裴策站在她身邊,無言低下頭來,為她拭去雪頰邊的淚珠,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落淚。 裴策漆眸幽邃,深深凝著她,終究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將她默默攬入懷中,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 江音晚貼著他寬厚堅實的胸膛,全身再無力支撐,只將自己的重量盡數(shù)交付于裴策,亦是將全部希望寄托于他。她是溺水的人,而他是她舉目四望,唯一浮木。 她內(nèi)心深處,終究愿意相信裴策。 屋內(nèi)眾人皆低頭不敢看。靜默無言里,一眾醫(yī)工婢女斂聲屏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江音晚回過神來,覺出了尷尬,緩緩從裴策懷中退開。 這時,李穆躬身上前,小心翼翼輕聲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稟?!?/br> 裴策轉頭涼涼一瞥,面色不豫。 李穆硬著頭皮道:“謝衛(wèi)率奉命整理江公子隨身物品,發(fā)現(xiàn)了一物?!?/br> 裴策命謝統(tǒng)整理江寄舟隨身物品,特指整理出證明淮平王勾結安西節(jié)度使謀反的罪證,以及能證明江景元清白的證據(jù)。 若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證據(jù)之一,謝統(tǒng)不至于特意前來稟報。裴策眉目微沉,看到謝統(tǒng)已躬身候在外頭。他并不知道,前世,江寄舟還帶回了旁的東西。 他轉身,低頭看向江音晚,卻見她小臉蒼白,緩緩往后卻了半步。 裴策神情一沉,問她:“晚晚,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輕輕搖頭。她腦中轟然嗡鳴,隱隱猜到了李穆所指,應正是那封矯詔。似有一塊巨石壓在心頭,沉得她喘不過氣。 她看著裴策,眸中淚光明滅不定,最終只是輕聲道:“殿下出去看看吧,或許是什么要緊的東西?!?/br> 第55章 解(三合一) “你自己來看,我心里究…… 裴策凝眉, 伸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覺到她下意識瑟縮一避。他繃著下頜,不輕不重捏住那截皓腕, 長指順著她纖手滑過去, 一一扣入她的指縫。 到底體諒她此刻心緒不佳, 裴策按捺下眸底晦色, 緩聲道:“既然是你兄長隨身之物,便讓他呈上來, 你也一同看看?!?/br> 江音晚微愕, 望向他。他是對矯詔之事并不知情,還是有意演戲, 她不敢去猜, 怕自己的心向他傾斜,反被他輕易愚弄。 她的瞳仁如薄透的琉璃,零落淚影映出裴策分明的輪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若自語,應了一句:“好。” 李穆傳喚謝衛(wèi)率入內(nèi)。謝統(tǒng)一身緋色戎服單膝跪地,拱手時兩間虎頭披膊鏘然有聲,雙手呈上一道浸染血漬的黃綾卷軸。 江音晚心跳一滯, 果然是前世那封矯詔。 明黃之色如淬毒, 滲痛江音晚的雙目, 她渾身抑制不住地戰(zhàn)栗。其上斑斑血跡,是兄長這一路受傷的血,亦是大伯與其麾下所有亡魂的血。 慘烈的殷紅,濃至暗褐,刺在她眼底,將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離破碎。 裴策與她交握的手掌察覺到她的顫抖, 側首垂眸凝她一眼,終究沒問什么,只是指節(jié)略微用力,將她柔荑輕輕捏了捏,再緩緩放松些許。 他向謝統(tǒng)言簡意賅吩咐將之打開。 謝統(tǒng)恭聲領命。貼金剝落的卷軸緩緩而開,那黃綾地上祥云瑞鶴的圖案已被血跡浸透,鐵畫銀鉤的字跡斷斷續(xù)續(xù)依稀可辨。 “……今聞安西節(jié)度使反,已奪陽關至沙州,爾駐北庭,當速率兵過天山,平定叛亂……” “皇帝信璽”四個朱紅篆字,只在一團血色里模糊露出邊角幾筆,卻已足夠認出是發(fā)兵所用的璽印。 裴策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頭平金繡出猙獰夔紋,襯著他峻漠鋒利的下頜。他未發(fā)一言,然而威壓如山,讓謝統(tǒng)持卷的手都隱隱發(fā)軟。 因卷上字字,同他筆跡幾無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細嫩柔荑,愈發(fā)劇烈地顫抖起來。裴策蹙眉側首,看到江音晚面色孱白,雙眸黯然無光,只怔怔凝在這幅黃綾上,身姿搖搖欲倒。 室內(nèi)燃有熏爐,裴策已為她解下了出門時披上的銀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身狐肷坎肩罩著月青上襖,似竹間初月,清幽一線落于掌心,無論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當即伸臂將人攬在懷里,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趕忙帶著眾人退出去。謝統(tǒng)顫巍巍將這封意料之外的“詔書”置于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擁著,視線仍空洞落于那封矯詔上。隔世再見,猶能牽扯出心底鈍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將她緊緊擁在懷里,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她的存在。他下頜抵在她的發(fā)頂,貼得那么近,說話時,江音晚能感受到他胸膛輕微的震顫。 他喉結滑動,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喚了一聲:“晚晚。” 隨后稍稍放松了緊錮著她的雙臂,緩緩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來江家父子曾收到這樣一封‘詔書’,誘其出兵。上面的字跡,絕非孤所寫。” 江音晚久久沒有回答。裴策退開少許距離,稍俯身與她平視,幽邃漆眸,認真諦視她的眼,只覺那雙瞳仁里淚意如破碎琉璃,望下去卻是無光無瀾的寂靜。 他克制下心頭的慌意,一手握在她的薄肩,另一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再喚一聲:“晚晚,相信孤,好么?” 江音晚空茫視線終于漸漸聚焦在他的面龐,聲音亦淡得似竹葉凝露映出的一點寒月,一句一句平靜道:“殿下問我,前世,建興元年三月,從晉王府回宮后,為何對您態(tài)度轉變。 “當日在晉王府,我并未與表兄相見。我見到的,正是這封矯詔?!?/br>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里,淚珠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分明眸底寂寧如古井,可為何眼淚那樣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為她拭去,卻似乎淌不盡一般。 “我多么希望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嬪之言,后有這封矯詔。且兄長告訴我,他一路受人追殺,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時信錯……他日有何顏面去見江家先祖,去見我的父親和大伯?” 那淚珠分明冰涼,落在裴策指尖,卻似乎guntang,直直在他心頭灼出一個血rou模糊的洞來。 他從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受了這樣多。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他身邊一心向死。 彼時只道晚晚厭他至此,卻不知背后竟是這般緣由。想來她豈止厭他,她該是恨他入骨,為這恨意甚至斷送了性命。 裴策指尖幾乎輕顫,拇指指腹欲再一遍去拭她的淚,卻驀然頓住。 他細細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情,只見一片愴然,確認一遍未窺見對他這個動作的厭惡和抵觸,指腹才輕輕落在她柔膩面頰上,將那滴淚抹去。 那停頓微不可察。只是不知她的厭惡是否一時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將嗓音放得極柔緩,亦極鄭重:“孤不曾派人追殺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節(jié)度使勾結的是淮平王,而將謀反罪名扣給江家的是父皇,這兩方都欲斬草除根。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尋找江寄舟蹤跡,卻一無所獲,直到他于建興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尋,才險險將他救回?!?/br> 裴策慢慢松開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并攏三指起誓道:“孤絕未做過構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設計仿孤筆跡制成矯詔,誘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獻策,炮制冤案,柳昭容又為何要對你說那番話,孤都會一一查清,必給你一個交代。” 也必讓他們一一付出代價。他將殺意凜倨的最后一句,默默斂下。 他蕭蕭肅肅站在那里,頎謖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讓人幾乎要溺斃其中。 江音晚定定望著他,似隔著十年光陰,甚至茫茫生死,去望當年讓她一見傾心的雋潤少年。她曾抱著那份愛戀枯死枝頭,而現(xiàn)在他對她說,相信他。 她始終希望相信,只是不敢,那樣多的鮮血和刀光,在二人之間劃出千丈溝壑,教她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沒有說話。冬日薄薄日色,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輪廓。有細小淺金的塵,在光影里浮動,漾進她的淚眼,沉寂中再度映出點點波光。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盡信。 裴策若有心瞞她,大可除去兄長性命,又或者毀去這封矯詔,何必特意拿到她的面前? 江音晚心里有了答案,只尚存躊躇,不敢確認。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她身畔伸去,似要握住她的手,卻終究頓住,緩緩落回,負于身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他眸色一分一分涼下去,濃黑如徽墨潑濺,夜色寂寥,他半垂下濃睫掩去,竟有落拓頹唐之意。 江音晚終于輕聲道:“我愿意相信殿下。” 我自幼被家人護得太好,自問從不是多有勇氣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交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賭。 裴策,但愿你不要讓我的勇氣,成為一個笑話,一場罪孽。 那嗓音輕緲若無,卻讓裴策如將死之人窺得一線生機。他目光驀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欲辨出她話里是真意還是敷衍。 江音晚卻微微偏頭,避開了他過于患得患失以至于顯出銳利的視線,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還是喚太醫(yī)和大夫們進來吧。” 裴策眸光在她側頰一滯,幾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卻只是輕輕頷首,道:“好。” 江寄舟情狀兇險,起初是面色發(fā)青,高燒不退,口鼻不斷滲血,到了申時末,面色驟然轉為脹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