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事發(fā)，也是因?yàn)檫@個(gè)。被別的孩子看見她們手上有這么多糖紙，告訴到煙紙店老板那里。

    老板抓到小偷，多少有些得意，說：“怪道了的，一匣子糖少得這樣快，原來是你啊！”

    欣愉心狂跳，頭皮發(fā)麻。知微卻無所謂，只是想逃，被老板拉住后脖領(lǐng)子，關(guān)進(jìn)店里。有人認(rèn)得她們兩個(gè)，趕緊去弄堂外面大路上找鐘慶年，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喊：“587，倷女兒闖禍了！”

    等到鐘慶年匆匆趕來，老板才知道是巡捕家的孩子，開門做生意不好得罪巡捕房的人，馬上換了一副面孔，訕訕笑道：“也就幾角錢，沒多大的事，算了算了?！?/br>
    鐘慶年卻直接問：“少了多少”

    “這一匣本來是一磅，現(xiàn)在就剩下這些了……”自家小店不記賬，老板其實(shí)也不知道賣掉多少，但上海灘有句俗話，憨進(jìn)不憨出。

    “又不都是我拿的！”知微抗議。

    鐘慶年看了她一眼，她才噤聲。再問那一匣糖果的價(jià)錢，他本來還在掏口袋，聽老板一說，便停了手，知道身上帶的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

    旁邊圍著許多鄰居看熱鬧，茲當(dāng)他嫌貴，肯定是要賴掉了。

    有好心的勸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跟她講?！?/br>
    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那里說：“小時(shí)偷針，長大偷金?！?/br>
    更有人輕聲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巡捕和小偷本來就是一家人?！?/br>
    鐘慶年只是不語，當(dāng)即回去拿了錢，又趕來煙紙店，把那匣子糖買下了。

    欣愉看著父親遞出去的那幾枚銀元，就知道是存著的學(xué)費(fèi)，心里一陣抽緊。

    錢給了，鐘慶年還要知微對老板認(rèn)錯(cuò)，說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知微便道：“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但任憑是誰，都聽得出來她只是不過心地重復(fù)了一遍。

    等回到一百三十六號家中，鐘慶年關(guān)起門來，又問知微：“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知微還是犟，答：“就是想。”

    鐘慶年看著她，不知道該怎么講這個(gè)道理，一時(shí)火起，罰知微去外面曬臺上站著。糖不是欣愉拿的，但她也吃了，一樣跟著罰站。

    她們并肩靠著墻，從左腳換到右腳，右腳又換到左腳。一直站到天暗下來，房子變成黑色的剪影。此地煤油燈也是要省著用的，鄰居家的窗口一個(gè)接一個(gè)地隱滅。有東西從屋檐底下飛出，一掠而過。起初以為是鳥，但那飛行的軌跡又有些怪異，再一想才知道是蝙蝠。

    欣愉忍著淚，悄沒聲地問知微，什么時(shí)候才能進(jìn)去啊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腳有點(diǎn)酸，知微也悄沒聲地回答，說著便偷偷順著墻根往下溜，想要坐下歇一會(huì)兒。

    可鐘慶年好像能隔墻探物，在亭子間里喊：“站好！”

    知微聞聲一下彈起來，嘴里狡辯：“有蚊子，我抓癢?！?/br>
    鐘慶年又耐了一會(huì)兒，終于還是出來了。撩起褲子看了看她們的腿，果然一串包。他不做聲，牽了她們進(jìn)去，讓她們坐在凳子上，找出清涼油，蹲在地下，替她們一處一處地搽。

    “到底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手指抹著，他又問，聲音是和緩了的，卻更叫欣愉難過。

    知微總算也開了口，說：“因?yàn)椴恢朗鞘裁次兜?，想吃，又沒有錢，而且……”

    “而且什么”鐘慶年繼續(xù)問。

    “而且，”知微回答，“別人拿不到，我拿得到?！?/br>
    說出這個(gè)理由的時(shí)候，她的語氣中竟透著一絲驕傲。

    鐘慶年還是蹲在那里，忽然抬頭看著她。難以解釋為什么，那眼神讓欣愉覺得心驚。她還記著圍觀鄰居說的話，以及父親在洋涇浜上追過的扒手，任憑被抓過多少次，那些人都不會(huì)改。她不知道知微會(huì)不會(huì)也變成那樣。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父親還是溫聲地對知微道：“別聽他們說的。你是小孩子，你不懂，做錯(cuò)了事不要緊，以后懂了，記著這是不對的，再也不這樣了就好?！?/br>
    而后，他把那只洋鐵皮匣子放到窗邊的方桌上，說：“剩下的糖就吃了吧，阿爸往這里面裝些零錢，你以后想要什么，拿錢去買?！?/br>
    匣子上還是印著西洋城市的街景，以及不認(rèn)得的英文字，里面是她們吃過的糖，卻完全不是過去的觀感。欣愉看著，只覺喉嚨口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

    知微卻偏還要問：“可要是錢不夠呢”

    鐘慶年回答：“不夠你就告訴我?！?/br>
    要是你買不起呢知微還想繼續(xù)。但欣愉緊攥著她的手，不讓她再說了。

    知微察覺，終于作罷，開口道：“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這一回，倒像是真心說出來的。

    鐘慶年看著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腦袋，也像是松了口氣。

    大概只有欣愉隱隱覺得不對。父親說她們不懂，其實(shí)她們是懂的。一斗大米多少錢，一天的菜金多少錢，老虎灶上一勺熱水多少錢，什么東西是自己家的，什么東西不是。那時(shí)的她們雖然幼小，雖然未曾見識過財(cái)富，但早已經(jīng)明白了銅鈿的意義。只是父親選擇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可沒過多久，又出了別的事。

    那時(shí)，知微在弄堂里已經(jīng)有了一小群擁躉，都是差不多年紀(jì)的小孩，總跟在她身后一起玩。但她也時(shí)常和別的孩子打架，有時(shí)甚至是比她大得多的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