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剛巧說到知微的心坎上，她大喜過望，期待地看向父親。但鐘慶年卻不搭腔，趙淮原又坐了會兒，也就告辭走了。

    兩個孩子看到他走出去，照規(guī)矩喊了聲“爺叔”。趙淮原摸了一把她們的腦袋，說：“乖囡，爺叔下趟再來看儂?！闭f罷朝房里望了一眼，嘆口氣，搖搖頭走了。下樓的時候步子邁得大，黑色香云紗外衣敞著，一片前襟揚(yáng)開，露出肩上系著槍套的棕色皮帶，還有黑色轉(zhuǎn)輪手槍的手柄。叫知微看見了，覺得很神氣。

    欣愉卻不喜歡這個人，暗暗希望知微不要提起那個關(guān)于大世界長券的承諾。她不想讓趙淮原帶著她們?nèi)タ茨g(shù)、聽滑稽戲。

    可知微像是能聽到她的心思似地，偏偏這時候跑上去問父親：“爺叔講帶我到大世界去，什么時候可以去”

    鐘慶年頓了頓，避開這個問題，低頭看著她們，掛上一個笑容，說：“馬上過生日了，阿爸帶你去吧。”

    聽到這句話，知微歡呼出聲，一把抱住父親的手臂。欣愉的眼睛也跟著亮起來，心里雀躍不止。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發(fā)覺自己其實也很想去大世界玩，而且已經(jīng)期盼很久了。

    但她們總是這樣截然不同。知微一向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怯于說出來。而她，恰好相反。

    那天夜里，鐘慶年翻箱子，從里面拿出他做偵探時用的記事本。本子用皮帶子扎著，里面密密寫了字，畫了些看不懂的草圖，還夾著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紙片。

    欣愉湊在桌邊看，只記得有張剪報，鉛字印的文章下面配了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周周正正的石庫門房子，門面果然小小的，也沒有什么豪華的裝飾，只掛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申商儲銀行”幾個字，門前一排人正在剪彩，有的穿西裝，有的穿長衫。

    那時的她已經(jīng)認(rèn)得些字，伸出食指指著黑體字標(biāo)題，磕磕絆絆地念：“一元開戶，月……月……”

    鐘慶年笑起來，糾正：“這個字念服，”也用手指指著教她，“服，務(wù)，至，上?！?/br>
    “一元開戶，服務(wù)至上?！毙烙涓?。記性好，一遍就記住了。

    鐘慶年沒有再看，將本子收拾起來，綁好皮繩，又塞回箱子里。

    許多年之后，鐘欣愉常?；叵肫鹉且惶?，總在猜想父親當(dāng)時的心思，以及后來的決定到底是為了什么。是因為銀錢上的拮據(jù)還是趙淮原提起的那個案子又或者兩者皆有。

    但正如趙淮原所說，軍鈔早已經(jīng)作廢，軍政府都沒有了，民國換了多少任大總統(tǒng)，他一個小巡捕，平頭百姓，為什么還要惦記著那些呢

    也許，真的只是因為錢吧。升做偵探，月俸便漲到二十塊銀元。房租，吃用，以及孩子的學(xué)費(fèi)就都有了。

    第10章 狐步舞

    一頓飯吃完，三人離開燕云樓，又上了那輛林肯，往法租界去。

    雨已經(jīng)小了些，被夜風(fēng)卷落到車窗玻璃上，結(jié)成一片片細(xì)細(xì)密密的水珠，輝映著路燈和霓虹的光，既熱烈，又冷酷。

    常興一邊駕車，一邊對鐘欣愉說，他們?nèi)缃褡鑫鑸雠c演出，有好幾處地方。其中一處在外灘，就是她上回遇到林翼的那個屋頂舞廳。另外有一處，便是他們現(xiàn)在要去的俱樂部，在逸園跑狗場的隔壁。

    林翼不曾說什么，鐘欣愉也只是聽著小常講。

    出去留學(xué)之前，她就知道他們與一個名字叫格雷格的奧地利人合伙經(jīng)營一間酒吧。林翼，常興，還有知微，都有份。當(dāng)時似乎只是一個很小的店面，售賣的貨品包括廉價酒水以及卡巴雷歌舞表演。至于這些背后還有什么，她也略略知曉。經(jīng)過這幾年時光的發(fā)酵，顯然更是今非昔比了。

    車子一直開到辣斐德路與寶隆路相交的地方。夜已漸深，城市別處大多燈火闌珊，此地卻是才剛醒過來的樣子。俱樂部前面的馬路上，等候泊車的隊伍排得老長，派卡德，斯蒂龐克，入眼都是款式豪華的大轎車，還有車?yán)锬腥祟^上的費(fèi)朵拉呢帽和女人身上華麗的皮草。

    常興不愿意等，搖下車窗玻璃，朝侯在門口的幾個西崽吹一聲口哨。管事的看見他，殷勤地派了一個人跑過來。他把車鑰匙遠(yuǎn)遠(yuǎn)拋過去，熟門熟路。

    三人下了車，走進(jìn)俱樂部。正是十二月頭上，門廳里已經(jīng)豎起一棵巨大的雪松，顯然是為了耶誕節(jié)做準(zhǔn)備的，還未裝飾珠彩，只見枝葉繁茂，郁郁蒼蒼。

    舞場里更是熱鬧非凡，天花板垂下璀璨的水晶燈，臺上有歌手演唱，旁邊大樂隊正跟著伴奏，旋律時而旖旎，時而響亮帥氣，那號聲直鉆到人耳朵里去，催人心跳。

    常興一路走，一路還在給她介紹，說：“你看這樂隊，貨真價實都是美國黑皮，絕對沒有菲律賓來的。美國流行什么曲子，此地肯定也有，最最多晚一個月的船期?！?/br>
    “提琴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拿掉了，現(xiàn)在就興小號、長號、薩克斯風(fēng)，說是叫搖擺樂，你聽你聽，是不是這鼓點(diǎn)一響腳趾頭就要跟著動起來”

    “你現(xiàn)在成專家了?！辩娦烙滟澋?。

    常興撓撓頭笑，一瞬間又成了從前的樣子。

    電影大概比音樂來得要慢一些。舞池里好幾個梳美國式油頭留細(xì)唇髭的“克拉克·蓋博”，外國人或者中國小開都有?！秮y世佳人》的拷貝隔了一年才到上海，不久之前剛剛在大華電影院上映，正當(dāng)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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