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中午，門口的三色轉(zhuǎn)燈還是如以往一般的轉(zhuǎn)動著，店堂里零散坐著三兩個客人。

    她下車付錢，推門而入。歐師傅看見她已經(jīng)迎上來，笑說：“怎么今天有空過來啊”

    她也笑著抱怨了一句：“自己怎么弄都弄不好，還是要來找你幫忙?！?/br>
    歐師傅拿了她的大衣去掛，一邊走一邊說：“那是肯定的咯，你們自己弄得好，我沒有飯吃了呀?！?/br>
    直到坐進(jìn)后面洗頭的小房間，她才說到正事：“昨天晚上中儲行新聞發(fā)布會，我聽見他們在說銀行業(yè)代表香港會議的事情，今天下午返滬，明天下午在上海還有一個會，銀行業(yè)、匯兌業(yè)人士都會出席。據(jù)我所知確實如此，這里面可能有問題?！?/br>
    話沒有講得太明，也許是代表當(dāng)中的某個人走漏了消息，也許只是他們的隨員。

    歐師傅替她洗著頭，手上停了停，簡略地說：“知道了，我會向相關(guān)方面轉(zhuǎn)達(dá)的?！?/br>
    她靠在皮椅子上，感受著溫?zé)岬乃疁?，整個人卻緊張地?zé)o法放松，拼盡全力才忍住顫抖，而后問：“……他通過了嗎”

    像是隔了許久，聽見身后回答：“通過了?！?/br>
    她控制著自己慢慢呼出一口氣，再開口聲音竟有些啞，話卻說得不太認(rèn)真：“是你們的人先跟丟的，還是馬四寶的人”

    “滬西警察署的人跟他到四五六浴室門口，就一直守在那兒，等到他洗完出來?！?/br>
    “那你們呢”她又問，想聽到所有的細(xì)節(jié)。

    “看到他西裝進(jìn)去，換了身衣服從后門出來，進(jìn)了……”

    “在五福弄里跟丟的”

    “你怎么知道”歐師傅竟輕輕地笑了一下。

    “離那個浴室不遠(yuǎn)。”鐘欣愉道。

    鉆弄堂是最好的發(fā)現(xiàn)和擺脫跟蹤的方法，如果對方的目的并不是殺掉你的話。她知道林翼已經(jīng)清楚自己的價值，也無所謂錯判的后果。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人。也許，只是也許，在她轉(zhuǎn)著那個念頭的時候，他也有過和她一樣的想法——逃走，其實并非只有逃走這一種方法。

    歐師傅打斷她的默想，簡略地說：“總之東西已經(jīng)收到，這個人可以?！?/br>
    “所以他通過了”她又問了一遍，還是想要一個保證。

    后面卻不表態(tài)，只答：“下一步你知道的?！?/br>
    鐘欣愉點點頭。下一步，便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了，外灘見面。

    當(dāng)然，沈有琪的托付也沒被忘記。她提起嚴(yán)教授以及發(fā)表在《正言報》上的文章，問：“能不能……”保護(hù)還是轉(zhuǎn)移，她其實也不確定他們一般會怎么做，哪一種方式更好。

    但這個請求才剛開頭就被打斷了，歐師傅提醒：“你得記著自己的任務(wù)，腦子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務(wù)。想顧到的越多，到頭來可能什么都不成。”

    鐘欣愉語塞，她想顧到的的確太多了。

    頭發(fā)已經(jīng)洗干凈，包了毛巾到外面去用一支 Zephyr 風(fēng)筒吹干塑形，每個波紋重新又回到最初完美的樣子。

    全部做好，歐師傅送她到門口。她像個熟客一樣向他道謝，他也像個美發(fā)師一樣和相熟的女客人道別，末了卻又加了一句：“那件事，我也會跟下去的?！?/br>
    鐘欣愉點點頭，稍稍放心。她知道這說的是嚴(yán)教授。

    下午兩點三刻，她坐在匯中飯店底樓的咖啡廳里。是靠窗的位子，隔著玻璃就能看見林翼的汽車靠到路邊。他從車上下來，進(jìn)了飯店大門，朝她走過來，摘下禮帽，在對面坐下。

    她等著他發(fā)問，但他卻沒有，招手叫過西崽，要了一杯咖啡，又摸出香煙點上。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們沉默地坐著，啜飲，吐出煙霧，隔窗看著午后平淡的街景，等著那個時刻。直到手表的指針過了三點，又繼續(xù)往下沉去。窗外仍舊是午后平淡的街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笑了笑，向前傾身，說：“要不是今天，我還不知道除了馬四寶之外還有人跟著我?！?/br>
    她不語。

    “是你們的人”

    “算是吧?！彼卮?。

    他品著這言下之意，終于確定這只是一次測試，與其說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不如說是看他是否服從，徹底地交付性命的服從。

    他看著她，又道：“鐘欣愉，我們是什么交情，你來試我”

    兩人在小小的一張咖啡桌上交頸低語，在旁人看來大概就像是一對白日偷情的男女，恐怕沒人能猜到他們在說什么。

    她想說，我也不想這么做，但這不是給我看的。

    而他已經(jīng)把香煙在咖啡碟子上捻滅了，在桌上扔下幾張鈔票，起身走到她這一邊，抓著她的手臂拉她站起來，在她耳邊道：“走吧，事情我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我要領(lǐng)我的報酬?！?/br>
    她猜到他的意思，她說過會給他所有解釋，但他也許不想要了呢。

    她便也無話，只是跟著他走到前面柜臺上，看著他開了一個房間。

    穿繡金英國式制服的司閽把鑰匙遞過來，一身白衣白褲小西崽引他們上樓，飯店里見慣了這種事，沒有行李，空身兩個人，小賬給得闊綽。常年在此服務(wù)，臉上不會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禮貌殷勤的笑容。

    房門打開，又再關(guān)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眼前還是護(hù)墻鑲板，地毯滿鋪，一張國王尺寸的雙人床昭著地擺在中間。飯店就是這個樣子，外面分明已經(jīng)十年過去，但在此處，時光好像凝滯了，還是曾經(jīng)不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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