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打扮好了走到外面，尚且能說是上海灘的時髦女郎，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穿著打扮，以及一天都不能放松的保養(yǎng)。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邁爾西愛路上法國人開的時裝屋，還有靜安寺路上的美發(fā)室……離開那個環(huán)境，她還能好看多久，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似乎一眨眼，幾年就過去了。她看見自己臉上皺紋橫生，渾身邋里邋遢，彎著腰在外面撿垃圾。一部锃亮的黑色轎車從她身邊開過去，車窗搖下來，里面坐著一個人，正是馮云謙。

    他依舊皮膚細(xì)潔，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身上穿緞子駁領(lǐng)西裝，小翼領(lǐng)襯衣，別一枚金領(lǐng)針，詫異地瞧著她說：“有琪，我回來望望你，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語氣里摻雜著同情、嫌棄、幸災(zāi)樂禍。

    她氣急攻心，一下子驚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是夢。至此輾轉(zhuǎn)難眠，憋得胸口疼。

    直到天明，跟著行里的公共汽車去白克路支行上班，坐進(jìn)公事房，面對一攤子千頭萬緒的工作，才把這亂夢給忘記了。

    中行在會計方面的許多做法與外國銀行的不一樣，此地前一任的主管會計又已經(jīng)辭職，她只能翻過去的材料，一點點參照著做起來，可還是不免遇到問題，發(fā)現(xiàn)不少缺漏。

    銀行里的規(guī)矩，賬冊不能帶出去。她便一項項做了筆記，打聽了前任的住址，等到下班之后，跑到人家家里去請教。

    前任會計四十多歲，是個圓白的小胖子，已經(jīng)另謀了財政部里的位子，正收拾行李，預(yù)備坐船到香港，再轉(zhuǎn)道去重慶。見她找來，不免覺得麻煩，礙著面子才沒有拒絕，請她到書房坐著講話。家里幾個小孩跑上跑下，在樓梯上打鬧。夫人也很戒備，一會兒進(jìn)來一趟，問要不要喝茶，一會兒又來敲門，問要不要添水。

    沈有琪反正厚厚臉皮，就這么一連去了幾天，直到把所有的問題都弄清楚。

    從人家家里出來，總是已經(jīng)夜深了，行里的公共汽車自然是趕不上的。她一個人在街角吃一碗柴爿餛飩，或者干脆買一只蔥油餅，乘上有軌電車，坐在車?yán)锍浴?/br>
    等回到宿舍，室友已經(jīng)睡了。為了不討嫌，她匆匆洗漱，趕緊熄燈睡下去，腦子里卻還在盤算第二天上班要做哪些事。但撿垃圾的噩夢倒是再也沒有了，改成了做賬的夢。

    有時候，她竟有些錯覺，仿佛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天天奔忙，勤工儉學(xué)。

    甚至就連支行里已婚的女同事也跟從前那位白太太一樣，聽說她還未婚，便張羅著要她去相親。只是對象變了，從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膨脹成了四五十歲喪偶的中年人。

    其中一個據(jù)說條件極好，是中央銀行留駐上海辦事處的庶務(wù)科長，在租界里面有房子，老婆去年生病過世了，留下四個小孩，正急等著一個新媽照顧。所以科長也不大挑剔女方的年紀(jì)和家里的條件，就想找個未婚的。

    有琪一聽，便婉拒了。心想在這一樁“買賣”里，未婚恐怕就是她唯一的賣點。對方要是打聽到她過去的事情，估計還得嫌棄她做過人家情婦，不是處女。

    可介紹人卻以為她擺飚勁，帶著點笑勸說：“沈小姐，你畢竟年紀(jì)擺在這里了……現(xiàn)在外面又亂，找個依靠，以后不用出來做事情，多少好啊。”

    沈有琪初來乍到，不好強推，只得借口這一陣事忙，以后再說吧。

    卻不料那位科長先到白克路支行里來了一趟，相看之后，對她的樣貌十分滿意，又聽介紹人說她滬大畢業(yè)，盤算著以后可以給他的幾個孩子輔導(dǎo)功課，更加覺得合適，當(dāng)晚就要約出去吃飯。

    沈有琪借口加班，還是推了。

    緊接著的那個休息天，科長跑到中行別業(yè)來找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在陽臺上晾衣服，就在樓下喊：“李小姐，李小姐！”

    沈有琪只當(dāng)不是喊她，晾完衣服，端著臉盆往宿舍走。

    那科長生氣起來，在下面說：“你這人有沒有一點禮貌叫你怎么不答應(yīng)呢”

    有琪這才停步，攀著欄桿，往下看著他問：“你知不知道我不姓李”

    科長這才怔住了，伸手搔了搔薄薄一層頂發(fā)，問：“那你貴姓”

    有琪目瞪口呆，心說這人到底相了多少個，連誰是誰都分不清了。

    回到宿舍，室友就在門口站著，方才那一幕都看見了，對有琪道：“我姓李。”

    科長也相過她，應(yīng)該是記岔了。

    兩人相視笑出來，笑到停不住，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因為這件事解了前嫌。

    那天夜里，李小姐從床底下拿出私藏的白酒，倒進(jìn)兩只搪瓷杯，兩人一邊聊天，一邊對飲。

    又過了幾天，便是除夕。宿舍里單身的同事湊在一道過年，一屋子的人圍著一只暖鍋吃飯，而后去別業(yè)中間的空地上放焰火。

    午夜時分，一通電話打到圣亞納公寓，她告訴鐘欣愉這一陣發(fā)生的事，說新年快樂，今年一定都會好好的。

    所有這些情景，都讓沈有琪想到從前，住在楊樹浦路宿舍里的時候。

    那時，嚴(yán)先生就像是父親一樣的存在，鐘欣愉就睡在她上鋪。

    那時，她那么簡單，那么目標(biāo)明確。

    誰又能想到命運回環(huán)，這中間十年的時光竟像是被略過了。

    第83章 小角色

    春節(jié)的三天假休完，沈有琪回去白克路支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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