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流盡，這晚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哭起來。

    她捂著嘴巴，嗚嗚咽咽哭得很憋屈，小孩子懵懵懂懂被吵醒，爬到背對著他的娘親的面前，睡眼惺忪地往她懷里鉆，一聲一聲娘地喚著，“不要傷心好不好……”

    梅娘抱住他，“娘不傷心了……不傷心……”

    梅娘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難受些什么。

    可能即便她已經(jīng)如此恨那個人，一想到自己竟然說出了那么傷人的話，一想到那人受傷的樣子，就難以自持地感到痛苦。

    她實在太軟弱，為什么就連簡單的痛恨也……也如此的……

    她明明那么恨她……

    「梅娘，我也不妨對你說了，秦老爺?shù)乃揽峙赂囟斢嘘P(guān)?！?/br>
    「善之是作為繼承人過繼給秦雍的，如今她卻向秦二爺討要子嗣，老爺幾十年的心血被易手給了一個殺了他的仇人，你覺得秦雍地下有知，該是什么心情？」

    「梅娘，你可知禍害遺千年啊，即便不考慮蒼生，我也希望你能幫我，這樣…也算為枉死的秦雍報仇了。」

    報仇啊……

    可是……她這么軟弱的人，真的能夠報仇么？

    這兩個字成了懸在梅娘脖子上的鍘刀。

    直到過了幾日，秦良輔帶著一個比善之略大幾歲的孩子來到東院。

    叁伏天，日頭越來越熱。

    窗外蟬鳴喧囂，小孩子怯生生站在風(fēng)生面前，秦良輔道：“叫當(dāng)家。”

    “當(dāng)家……”

    八九歲，男孩打扮，模樣清秀，個子不矮，就是太瘦，穿得體面，卻又怯懦得像個小乞丐?！丶业男『⒁粋€兩個都是這沒出息的樣子。

    風(fēng)生打量一番，“怎么稱呼？”

    “初南……”小孩囁嚅。

    風(fēng)生看向秦良輔，“挺好的孩子，怎么現(xiàn)在才帶回家？”

    “嗯，這個……”

    “因為我娘是個妓女，秦二爺覺得不體面……”

    風(fēng)生撲哧的忍俊不禁。

    秦良輔變了臉色，訕訕道：“我也不怕當(dāng)家笑話，這是我十年前風(fēng)流下的禍根。”

    “不打緊?！?/br>
    隨后，風(fēng)生又問了些其他的瑣事，并得知她娘已經(jīng)死了，在秦良輔找到她之前，一直在青樓端茶倒水。如此想必還不識字，風(fēng)生沒多說，只讓秦良輔趕緊送去書院。

    二人走的時候，梅娘就站在門邊，一大一小依次向她投以目光。

    而在秦良輔看向她的時候，梅娘心覺自己此時就像個笑話。

    外面人都說這人如何如何喜歡她，結(jié)果當(dāng)著她的面，就把其他來路不明的孩子帶回家，那她和善之又算什么。

    如意看了眼門口憤憤含淚的梅娘，又看正從里面出來的風(fēng)生，默不作聲低頭進(jìn)去收拾杯盞。

    “梅、”風(fēng)生已經(jīng)走到跟前，剛一開口，那頭便傳來善之歡快的聲音，“娘，大娘，我回來了?！?/br>
    孩子散學(xué)歸來，梅娘一聽善之還叫著她大娘，更覺心酸得無以復(fù)加，她踅身上前抱住孩子，“乖，今天在書院有聽先生的話么？”

    “今天先生還表揚我了呢?！?/br>
    母子二人漸行遠(yuǎn)去。風(fēng)生嘆了口氣，追上前，在廂房門口拉住了她，“梅娘，你聽我說，那個孩子……”

    梅娘輕輕看了她一眼，“你都將那孩子帶回家了，想必已經(jīng)打算好了，還有什么好說的。”說罷，就要進(jìn)屋。

    “總之、”話到喉頭，風(fēng)生給旁邊的孩子遞了兩個眼色，孩子領(lǐng)會，立即掙扎起來，“娘，我尿急，去上個茅廁！”

    孩子從梅娘的懷抱掙脫，一溜煙跑了。

    自從上回不歡而散，梅娘已有幾日沒好好跟她說過一句話。雖然她本就恨她，但是……

    二人對坐在廂房屋內(nèi)，風(fēng)生見她沒好臉色，又是一陣嘆氣，“那個孩子其實是個女孩，想必是秦良輔為了讓她能夠繼承家業(yè)，才讓她女扮男裝。”

    “可是你卻沒有拆穿?！泵纺锬樕与y看，“難道你寧可讓那么小的孩子女扮男裝，也想要她繼承家業(yè)么？”

    風(fēng)生解釋：“我確實想要她繼承家業(yè)，但是這跟她女扮男裝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只是告訴你有這件事。”

    “你知不知道老爺可能是秦良輔殺的！”

    “知道?！?/br>
    一股莫大的無力感騰然而上，梅娘渾身發(fā)抖，更加悲憤得難以自持，“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還是、”

    她的眼眶又紅了，她稍微委屈就會如此。風(fēng)生不忍地握住她的手，“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善之是我的孩子，我會希望他活得輕松點?！?/br>
    梅娘一怔，忙將手抽回，“你是妖怪，你當(dāng)然覺得都是身外之物，可對我們凡人來說，這是家族的根基、是心血。而且你不應(yīng)該替善之決斷，你怎么知道他長大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變得別人的家，不會恨你。”

    長大……就是因為無法長大啊……

    風(fēng)生沒辦法把這件事說出口，只能嘆氣，“無論如何，梅娘，你只需知道我對那個女孩是沒有私心的?！?/br>
    梅娘撫案而起，“你沒有我有！”

    風(fēng)生大概知道她后面的話是什么，也不敢吭聲，只是看著她，像等待刑罰。

    梅娘卻是渾身一僵，莫名感到一陣窒息的心痛。

    緘默了良久，她適才頹然坐下身，低下頭，茫然地囁嚅：“對不起……”

    她的聲音極輕，輕到讓風(fēng)生以為，這句話好似不是對她說的。

    她不是不理解，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希望善之會是未來家主……

    風(fēng)生神使鬼差地起身靠近，將她抱住。

    而梅娘亦如是，在陷入她的懷抱的頃刻，鼻頭就發(fā)酸。

    仿佛蠱惑一般，她抓著她的衣服，抽噎著，身體本能地蜷縮靠近，想汲取更多的溫暖。

    可能她是想念她的懷抱的，所以一瞬間被擊潰心防的沖擊讓她崩潰。

    “不可以、”半晌，梅娘清醒過來，掙扎著推開她。風(fēng)生倉皇站定，抬頭，便看見她不知所措地紅了眼，“你不可以抱我的，出去，你出去?！?/br>
    風(fēng)生推出門外，門一關(guān)，梅娘將身子抵門，無助抽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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