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扇子遞給常嬤嬤，自去換了衣裙，叫上夏荷陪她一路沿著樹蔭走出外門，正是酷陽當(dāng)頭的時候，火云烈烈，蟬聲分外喧鬧，待進(jìn)了玉器鋪子，卻冷冷清清的，只有個小伙計，頭栽在桌面上盹著了。

    夏荷屈指“咚咚”敲桌面兒，那小伙計唬得驚跳起來：“打雷啦，打雷啦！”潘鶯看他那迷糊樣子，噗嗤笑出聲來，擇把椅子坐了，問：“你家掌柜呢？”

    那小伙計連忙過來斟茶，聽得回答：“掌柜去了城外，還需過兩日才回來。不曉夫人尋他有何事？”

    潘鶯道：“怎我但凡來尋他，總是不見人，可是故意躲著？”

    小伙計道：“夫人多意了，確實是出城去?！?/br>
    潘鶯指指柜里擺的各色玉鐲子及嵌玉擺件，道：“倒想問你，這些打我頭次見，至今也未賣出去一件，生意如此清淡，你那掌柜怎撐得起這門面、雇得動你呢？”

    小伙計脫口而出：“我家掌柜不指望這個掙錢?！?/br>
    她追問：“那他指望哪個掙錢？”

    小伙計頓覺失言，連忙笑著圓說：“我自個猜測的，只要掌柜按月給工錢，我就替他做事，哪里還管旁的許多！”

    她又問：“前次龔府的二奶奶到你這里買得什么玉器？”

    小伙計只回話忘記了，潘鶯知他難再透風(fēng)聲，遂不勉強(qiáng)，站起身告辭出來，一路沉思地走回宅里，恰在二門遇見燕十三，招手叫住他：“隨我往卷棚吃瓜去，晌午即湃在井里，這會定透心涼了。”

    燕十三正也要找她，一面隨著走，一面道：“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當(dāng)講？”

    潘鶯笑問：“你直說就是，無需這般客套?！?/br>
    燕十三方囁嚅地說：“夫人可記得我曾提起還有個師兄么？”

    潘鶯點頭：“記得，你說過他曾在宣平候府捉妖反被噬，身受重傷，不知如今可有安好？”

    燕十三道：“已安好，他原借宿在相國寺中，既然傷愈不便多待，一時也無宿可去，能否來宅里借住兩日，但求頭上有片屋瓦遮風(fēng)擋雨即可?！?/br>
    潘鶯倒是無謂：“并無多余房間給他，只能與你同處一室，若愿意就來罷?！?/br>
    燕十三連忙稱謝，說話間到了卷棚，巧姐兒才困醒，坐在矮榻上揉眼睛，看見他很高興，脆生生地叫燕哥哥。

    春柳打來水伺候巧姐兒盥洗手臉，常嬤嬤也把切好的瓜盛在水晶盤里端上桌，墨綠皮鮮紅瓤烏黑的籽，潘鶯擇了片遞給燕十三，一片挑凈瓜籽給了巧姐兒。

    她看向燕十三，再道：“上趟你說龔府的高夫人滿身沖天的怨念，若沾惹必陪一條性命，我一直琢磨此事，因她實在是個溫柔和善的性子，從前我也多受她照顧，實難眼睜睜的見死不救。你可有什么法子呢？”

    燕十三啃著瓜皮：“自古器物化怪頗多，它們前身或枉死或冤屈未報，時間愈久，怨念愈積深，進(jìn)而作妖害人。夫人若真想救她，定要親見她一面、細(xì)加盤問，或許一枝鳳簪，一串耳環(huán)，一枚戒指，一副鐲子甚衣裙襪鞋，皆有可疑之處，待問明源頭，我再幫你不遲。”

    潘鶯覺他的說法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便打定主意怎么都要見她一面，以報前世的恩情。

    過幾日后，吏部派人傳來捷報，潘衍經(jīng)皇帝親自考選，與其他二十七員進(jìn)士為庶吉士。

    潘鶯喜不自勝。

    且說這日日西時分，彩霞滿天，常燕熹與同僚吃畢酒，騎馬回家，進(jìn)房見她與常嬤嬤正嘀咕，他來倒不言語了，遂坐下隨口問：“在說什么？”

    “巧姐兒吵著要買只白鶴放園子里，我正在算家用，不夠便罷，也非必買不可?！迸塌L回話，一面吩咐春柳打銅盆子水來伺候他盥洗，觀他面無紅暈，酒并未多飲，給常嬤嬤使個眼色，常嬤嬤會意退下了。

    常燕熹略沉吟：“你不用買，宮中御花園內(nèi)白鶴無數(shù)，膘肥體壯，我問皇上討幾只來?！?/br>
    潘鶯擰干棉巾遞給他，抿嘴笑問：“你明兒申時能否早些回來，我打算整治一桌酒菜為阿弟慶賀?！?/br>
    他接過擦干面龐水漬，冷哼一聲：“不過區(qū)區(qū)庶吉士，有什么可慶賀的！”坐回桌前自斟了盞涼茶一飲而盡。

    潘鶯默了默，方說：“你或許覺得無謂，與衍哥兒卻是來之不易，今后總算前途無量了。”

    “前途無量？”常燕熹謔笑：“婦人之見，若他也自認(rèn)為如此，便是坐井觀天一只蛙?！庇值溃骸翱刀ㄎ迥?，庶吉士鄭尚官至右僉都御史，因其行為不檢，依附掌印太監(jiān)陸琛，少詹事兼大學(xué)士陳賢，得驟升用，引眾不平，后皇帝親諭其有罪下獄，謫放陳放遼東。天順二年，庶吉士李響，官至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但其性兇險，惟事阿附，潛通掌印太監(jiān)陸琛，除去內(nèi)閣四員閣老，終引九卿率百僚紛爭，世事大亂，皇權(quán)不穩(wěn)，后死于萬箭穿心。更有近的，前年庶吉士西門岳才任刑部侍郎，因急于立功而罔顧律例，至一門冤假錯案行刑數(shù)人，皇上大怒，將其斬首示眾以儆效尤。仕途從來都是艱難多險阻，我等為將數(shù)年，尚如履薄冰，他一腳還未踏進(jìn)官坎，有何高枕無憂的！”

    潘鶯被他堵的啞口無言，稍頃才說：“我的阿弟我當(dāng)然知曉他的斤兩?！彼龑ε搜芤幌蚝苡凶灾?，若在從前，他也沒這能耐，但如今改了魂魄，前程反倒飄搖不定起來。抬眼看常燕熹唇邊有抹薄蔑，心起惱怒卻不表，只淡笑道：“我不過問一句話的事，你倒噼里啪啦教訓(xùn)這許多，我若不問，你又嫌他（她）們不當(dāng)你是姐夫。罷了，你愛回不回，到時遣福安報個訊兒?！?/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