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篩風(fēng)，透過窗牖徐徐，一條條陽光在潘鶯的面龐晃動，帶著初春的暖意，她生完孩子有五日夜了，腿足稍挪了挪，就有黏膩的熱流汩汩涌出，下面還在淌血，也不見請大夫來替她診治。

    潘鶯知道自己要死了，渾身軟綿綿，動彈不得，鼻息間是濃烈的血腥味，整間房子都彌漫著這味兒，很令人作嘔，連送飯婆子都不敢踏進(jìn)來。

    陽光似揉碎的金子妄圖灑進(jìn)她眼里，有種干澀的疼痛，緩緩睜開，窗牖外淺翠嬌青，黃鸝一聲，幾只大燕子風(fēng)箏拴著線在天上飛，孩子嬉鬧著，她似聽見蔣氏和肖姨娘在招呼他們，嗓音柔和含笑，遠(yuǎn)遠(yuǎn)相續(xù)，恍然又入了夢，忽聽誰在耳畔哭泣，甚輕推著她，迷糊的睜開，是春柳淚痕滿面。

    “我死了吧？”潘鶯以為說的夠響了，卻聲若蚊蠅，春柳見她醒來，愈發(fā)抽抽噎噎：“巧姐兒沒了。”

    巧姐兒沒了，怎么會呢！她拼盡氣力生下來時(shí)，哭的可大聲，小嘴蠕動，吮她的手指頭咂吧咂吧，那樣蓬勃的生命力，怎會說沒就沒！她不信，喘了片刻，連生氣都是蒼白的：“你，別戳我的心！”

    春柳仍在哭：“我看見福安用小被子裹著巧姐兒，說得了大老爺之命，要葬到后山去。可憐的，連副棺材板都不肯給?！?/br>
    “你扶我起來！”潘鶯一把抓住她衣袖，氣喘吁吁的，她要親眼看了，否則不會信。

    春柳胳臂被抓得疼痛，沒料到她此時(shí)還有這么大的氣力，伺候潘姨娘數(shù)年，她并沒哪里虧待過她，想到這里，憐憫心生，咬牙扶她起床，替她穿繡鞋，又拿過斗篷披上，扶著走出房門。

    不知何時(shí)已至黃昏日落，天際一片焦紅色。想是知她要死了，丫鬟婆子都避晦氣去，是而杳無人跡，她咬緊牙關(guān)跌跌撞撞往后山疾走，昨日才落過雨，徑道濕滑，涼透了鞋底，葉刺張?zhí)?，劃傷了臉手，眼前愈發(fā)昏黑，枝椏間停滿老鴉，時(shí)不時(shí)怪叫幾聲，她全然不顧這些，上至半山腰兒，真就看見福安拿著鐵鍬在一棵樹下挖坑，五六步遠(yuǎn)處，擱著小包被裹的緊實(shí)，一眼便認(rèn)出來，那包被是她坐在燈前一針一線縫的。

    她身軀晃了晃，幸得春柳及時(shí)扶住才沒栽倒，福安聽得窸窣聲，抬頭望來，唬得魂魄差點(diǎn)歸了離恨天。那該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潘姨娘竟站在不遠(yuǎn)處，披著斗篷，內(nèi)里穿著荼白衫裙，腰腹下浸成了濕紅色，如一條血河往地面流淌。他把鏟子往地面一摔，走過來作揖道：“山風(fēng)多涼，姨娘身骨病弱，還是快回去吧！”

    潘鶯臉白如霜，偏就顴骨發(fā)紅，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包被，問：“那是巧姐兒么？”

    “不是，姨娘想多了?！备０策€要遮掩，看向春柳瞥眼呶嘴：“還不快扶她回去！”

    潘鶯這才看向他，輕輕地說：“福安，二爺從前待你不薄吧？”

    “二爺從前待我恩重如山?！备０参㈩D，眸光黯沉：“待潘姨娘也未壞過一分！”

    是了，他們這些長隨仆子，跟著常燕熹許多年.....如今表面雖不顯，心底都恨毒了她。

    “我快要死了，這是報(bào)應(yīng)！”她指著包被，嗓音被風(fēng)吹得分外蕭瑟：“你就說一回實(shí)話，那是我和二爺?shù)暮⒆?、巧姐兒么？?/br>
    福安沒言語，看著她所站之處都染紅了，終是嘆了口氣：“姨娘節(jié)哀順變吧！”

    潘鶯如五雷轟頂，閉閉眼睛又睜開，道：“春柳，你去把她抱來！”春柳有些躊躇，感覺姨娘快站不住了，遂流著淚看向福安：“你幫幫忙抱過來?！?/br>
    福安沒再拒絕，去把包被抱起遞到潘鶯手里，她顫抖著揭開一角，露出巧姐兒小臉，當(dāng)初粉團(tuán)團(tuán)的，此時(shí)卻慘白透青，雙目緊閉，小嘴也無了血色，她直勾勾盯著，看不夠似的。

    福安看到山下有人打盞燈籠走著，定是覺得他耽擱太久了，所以親自過來探究竟，他心急道：“潘姨娘好了么？還是盡早入土為安吧！”

    潘鶯若沒聽見，俯首親吻那張小臉，鼻息卻聞到唇縫里散出斷魂草的氣味兒，她瞬間明白一切，肝腸寸斷！

    ”福安復(fù)催促：“有人來了，姨娘快交給我?！鄙焓志鸵獜乃龖牙飶?qiáng)抱。

    “讓我再仔細(xì)看她一眼?！迸塌L慘笑著問：“一眼都不成么？”

    福安道：“請姨娘快些。”

    潘鶯低頭，天很黑了，又有樹冠遮擋，看不甚清楚，她讓春柳不要攙扶，走到月光清亮之處，亦是懸崖邊上，下面有個(gè)荷花潭，粼粼泛著微波。

    她回過頭望向春柳和福安，福安意識到什么，驀得愀然變色，飛奔而來，伸展胳臂意圖抓她，終是來不及了，就聽嘶拉一聲，掌心只有浸透鮮血的一片裙袂，那一團(tuán)黑影迅速下墜，落入潭中，無聲無息。

    潘鶯猛得睜開眼眸，大口大口喘著氣，她安穩(wěn)地躺在床榻之上......帷帳掀開來，是常燕熹，穿戴好官服，正打算上朝去，已經(jīng)走到簾外，忽然聽到她尖叫聲，還怪凄厲的，有些放心不下，又輒回來。見她額面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兒，面色蒼白，目露驚恐，怔怔瞪著他，似不認(rèn)得他般，便把她一把抱進(jìn)懷里，渾身抖若篩糠，遂問：“怎么？夢魘住了？”拿過枕邊絹帕替她擦拭冷汗。

    潘鶯抬手摟住他的脖頸，低聲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常燕熹的頰面頸子都被她的眼淚洇濕了，看來嚇得不輕，不禁微笑問：“在夢里怎么對我不起？是偷漢子？還是把家財(cái)敗光了？”感覺她只是搖頭，想想道：“難道是要了我的命？大可放心，我會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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