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他們都是背靠世家的，以往無論朝廷怎么收稅，對他們影響都不大，總能設(shè)法少交甚至不交。就算上面有了變動也不怕，總有葉一憲這個得寵國舅爺頂在前面。

    可是現(xiàn)在，皇帝換了一個，連政事都交給了皇后，這先帝朝的國舅，就不那么管用了。

    這段時間，下頭蠢蠢欲動的人不少，只是宮中還沒有動靜，而葉家也是大世家之一，這才暫時按捺住了。但局勢確實與從前不同了，他們這些人，也該早做準(zhǔn)備才是。

    “慌什么？”葉一憲嗤笑一聲，“我是不如從前了，但葉家就算沒有一個貴妃，也還是葉家。上頭的人再怎么變，咱們這些世家都是穩(wěn)當(dāng)?shù)摹Ｔ僬f，現(xiàn)在主事的那位，對商人一向十分優(yōu)容?？纯船F(xiàn)在的慶商就知道，說不定，咱們的好日子也要來了！”

    眾人聽他這么說，都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葉一憲端茶送客，等人都走了，他臉上的笑意卻猛地一收，將手中那面價值百金的鏡子用力扔了出去。

    “嘩啦”一聲，玻璃碎裂，殘片四濺。

    因為要議事，這房間里沒讓人伺候，這會兒也沒有人勸他，也沒人過來收拾，葉一憲就狠狠盯著那些碎裂的鏡片，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

    就在這時，外間忽然傳來了管家的聲音，“國舅爺，宮中有消息！”

    “什么事？”葉一憲臉上的表情立刻收斂起來，又是那個漫不經(jīng)心的國舅爺了，“進來說?！?/br>
    管家進了門，對一地的碎片視而不見，徑直走到葉一憲身邊，湊近了，壓低聲音道，“說是宮中要放還先帝所有無子的嬪妃?！?/br>
    第015章 夠狠

    “什么？”這個消息太過荒唐，葉一憲眨了眨眼睛，一時不敢相信。

    管家也不敢相信，但傳來的消息的確就是這樣。想來宮中的娘娘也不會用這種事情來開玩笑，他低下頭，又重復(fù)了一遍。

    這一回，葉一憲終于做出了反應(yīng)。

    他按著座椅扶手的手指用力收緊，繼而再忍不住，將房間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直到一塊薄薄的碎瓷片飛濺起來，在他手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血痕，葉一憲才終于停止了動作。

    他站在一地殘骸之中，胸膛因劇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臉上是因憤怒而升起的紅暈，襯著他陰柔的五官，有一種狠辣的漂亮。

    半晌，他才咬著牙吐出一句話，“荒謬，放肆……欺人太甚！”

    新帝登基，遣散先帝后宮這種事，從前倒也不是沒有過。但通常來說，只有那些年輕又位分低的，才會被放出去。剩下的都會留在宮中榮養(yǎng)，這也是彰顯皇帝孝道的方式。

    但問題就出在這里：當(dāng)今和先帝是兄弟，而非父子。

    奉養(yǎng)父親的妻妾和奉養(yǎng)哥哥的妻妾，顯然不是一回事。

    葉一憲很快就意識到，這件事雖然聽起來非?；奶疲瑓s并不是說不通。

    葉貴妃的年紀(j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三十多歲，在某些人家已經(jīng)是可以當(dāng)祖母的年紀(jì)，可是作為一個女人，她卻依舊在可以生育的年齡，再加上美貌與家世……不提也就罷了，一旦提起來，難免叫人猜疑。

    這一招實在太狠，又太出人意料。

    葉一憲早就知道，等到新君登基，葉家就不可能像先帝在的時候那樣風(fēng)光了。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大臣們尚且還有機會翻身，憑借才能繼續(xù)留在朝中，可外戚手中的權(quán)勢，卻是有期限的。新君會有新的后妃，自然也就會有新的外戚。

    外戚的權(quán)勢皆系于帝王一身，自然也會因為皇帝換人而作廢，這沒什么可說。

    如果不想就這樣黯然退場，他們往往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推擁有自家血脈的皇嗣上位，要么再把自家女兒嫁給新君。

    先帝無子，今上連朝政都決于皇后之手，對葉家而言，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只有另辟蹊徑。

    葉一憲清楚這一點，也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zhǔn)備。

    這些年來，因為宮中的葉貴妃，葉家一直都是北地世家的領(lǐng)頭人，他也用利益將這些人牢牢綁在了自己的船上，相信只要大家共同進退，就算皇帝換了一個人坐，他們這些世家的地位也依舊穩(wěn)固。

    然而宮中傳出來的這個消息，卻像是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他以為暫時的蟄伏已經(jīng)是最壞的局面了，畢竟張揚半生的國舅爺，還從沒有受過這種委屈，若不是為了大局，他哪里會愿意忍耐？

    卻不想，賀星回會把事情做得那么絕。

    對比起來，越發(fā)讓他的退步顯得像是個笑話。

    “傳信給宮里?！比缃裨賾嵟矡o用，葉一憲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讓她們鬧起來，鬧得越大越好?！?/br>
    管家之前一直垂手站在角落里，好像沒有這么個人。聽到葉一憲開口，才幾步走上前來，應(yīng)道，“是?！辈贿^他沒有立刻走開，而是繼續(xù)等下面的吩咐。

    “還有?！比~一憲果然開口，“拿我的帖子，把能請到的，有女兒在宮中的人家，都請一遍。地點就定在城外的花園，就說我得了幾盆好花，想送進宮，先請大伙兒鑒賞一番。”

    “所有有女兒在宮中的都請？”管家遲疑了一下。

    有女兒在宮中的人家太多了。不光是先帝的，還有今上的，特別是當(dāng)今皇后的娘家——賀家。

    葉一憲冷冰冰一笑，“當(dāng)然都請?！?/br>
    “是?！惫芗矣謶?yīng)了一聲。

    葉一憲的身體這才慢慢松懈下來，他看了一眼滿地的狼藉，有些疲倦地道，“咱們家?guī)炖镉卸嗌俅婕Z，全都清點出來，去戶部登記。再讓人過來把這屋子收拾一下。”

    管家答應(yīng)了，見他沒有其他吩咐，這才退下。

    ……

    葉貴妃和葉一憲不愧是姐弟，收到宮外傳來的話，她的選擇也是請人賞花。不過她可等不到明日，所以宴請的時間，就被定在了當(dāng)天下午，地點就在西苑的海棠園。

    她們這些先帝的嬪妃，如今都是跟著蘇太后住在西苑。地方倒是足夠?qū)挸?，可是氣氛卻rou眼可見地冷清。

    葉貴妃的賞花宴，還是自從先帝駕崩之后，頭一回有人組織這種聚會。她本以為，西苑住著那么多人，就算不能全來，至少也該有一半。

    然而等她踩著點到了海棠園，卻發(fā)現(xiàn)來的只有小貓兩三只，都是沒什么出身，進宮后就一直被她拿捏在手里的。

    “怎么回事？”葉貴妃微微蹙眉，不快地問，“是不是帖子沒有送到？”

    負(fù)責(zé)海棠園的管事太監(jiān)連忙上前，“秉貴太妃，帖子都已經(jīng)送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管事太監(jiān)有些害怕，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只是大部分人都遣了身邊的人過來道歉，說如今尚在孝期，她們不敢隨意出門走動，更不敢……聚眾宴飲。”

    “放肆！”葉貴妃氣得渾身發(fā)抖。

    放在以前，誰敢在她面前說這種話？先帝還在的時候，滿后宮里，哪個不是爭著到她跟前來奉承，生怕她有一絲一毫的不高興，就連皇后，見了她也要退一射之地。

    想到這里，葉貴妃忽然悲從中來，紅了眼圈。

    她又不蠢，當(dāng)然知道孝期只是借口。今日若是蘇氏相召，恐怕一個個都迫不及待想出門了，不過是……不過是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風(fēng)光的貴妃，所以不被人放在眼里了而已。

    葉貴妃深吸一口氣，將涌到眼底的淚意壓下去，才抬眼看向那幾個低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的嬪妃，突然發(fā)問，“姓蘇的賤人許了你們什么好處？”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清楚的？

    那個要把先帝無子嬪妃都趕出宮去的消息，她以為是自己好不容易探聽到的，其他人還不知道，可實際上，恐怕是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單單瞞著她一個而已。

    蘇氏料到了她一定會鬧起來，索性就在她知道之前，先把所有人都安撫了下去。

    幾個低位嬪妃聽到她開口，身體忍不住輕輕抖了一下，其中一個顫著嗓子道，“說是……家人還在，可以回家的，出宮之后若愿意守著，便依舊保留封號和每月的份例。不愿守，宮中也給出一份嫁妝。若是家里已經(jīng)沒了人，無處可去，也會統(tǒng)一安排住處?！?/br>
    也就是說，除了不能留在宮里，其他一應(yīng)的待遇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這是大部分人都可以接受的待遇。畢竟留在宮里，她們也只是在熬日子，倒不如出去之后自在些，不像宮中重重規(guī)矩。

    真正針對的，只有葉貴妃這樣出身高貴，曾經(jīng)備受先帝寵愛的。以她的出身、她的寵愛、她的位分，跟其他低位嬪妃一樣被打發(fā)回家，那就是丟盡了臉面，會讓葉家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笑話。

    葉貴妃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不是蘇氏能有的手段。

    “賀、星、回?！睙o需花費什么力氣，她就已經(jīng)猜到了真正出主意的人。

    無怪對方不但能風(fēng)光回京，現(xiàn)在連朝政都拿捏在了手里，真是……夠狠。

    可是她會怕嗎？葉貴妃扭頭就走，她要去紫宸殿找賀星回對峙，問問她憑什么這樣對待自己。今日若不給個說法，大不了她就碰死在紫宸殿前，為先帝殉葬！

    第016章 賬本

    紫宸殿里出現(xiàn)了女官的身影。

    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一開始是因為賀星回同時管著朝政和后宮諸事，她整天都在紫宸殿批閱奏折，與大臣們議事，后宮那邊有事情要稟報，自然也只能來這里。

    然后為了幫她處理事務(wù)，后宮的女官們也在這里有了一間小小的值房。

    她身邊的那幾個宮女，作為她的左右手，要幫她處理一些雜事，自然也跟著搬到了這邊。

    剛開始她們只負(fù)責(zé)與后宮相關(guān)的事務(wù)，后來就逐漸接手了紫宸殿的各種日常事務(wù)：先是點心茶水、房屋灑掃，然后是殿內(nèi)的裝飾擺設(shè)，最后是上傳下達，慢慢的，就連整理奏折這樣的事務(wù)，也有了她們的身影。

    對很多朝臣而言，接受了賀星回執(zhí)政，便也早就預(yù)料到了這樣的情形，因此就算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也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甚至?xí)r間一長，一部分人還覺得，女官們說話溫聲細(xì)語、行事體貼細(xì)致，比太監(jiān)們賞心悅目多了，心里更愿意與她們交接公務(wù)。

    這些女官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在成為紫宸殿一道漂亮的風(fēng)景線的同時，也逐漸接管了這個王朝的權(quán)力中心。

    女官們將紫宸殿守得滴水不漏，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瞞不過她們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葉貴妃雖然來得突然，但還是提前被探知了行跡。

    賀星回正在與人議事，春來輕手輕腳地從殿外走進來，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像一抹影子出現(xiàn)在她身后。坐在下首的幾位戶部大臣察覺到這動靜，抬頭看了一眼，便復(fù)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回了正事上。

    倒是賀星回回頭看了一眼，見她面帶急色，不斷以眼神示意，便起身道，“宮中有些雜事需要處理，諸位先在此處商議吧，希望能盡快拿出個章程來?！?/br>
    二人出了正殿，春來就低聲道，“葉貴太妃往這里來了?！?/br>
    賀星回微微蹙眉，蘇太后那邊把消息透露出去，就跟她說過，葉氏多半會來找她。

    這個女人一生沒受過委屈，一旦猜到事情是她主使，一定會跑過來找她要個說法。而且她既無畏懼之心，說不定就會當(dāng)著朝臣們的面鬧起來，讓賀星回小心。

    所以賀星回只讓人盯著些，沒讓他們直接把人攔下來。畢竟紫宸殿時常有前來議事的大臣進出，她一旦在附近鬧起來，一定會驚動這些人，不可能完全把事情壓下去。

    這種橫沖直撞的風(fēng)格，往往讓人無從著手。

    不過賀星回這些年來在慶州，也不是光管著外頭的事務(wù)。要知道，那些年，她的威信還沒有徹底建立起來的時候，慶王府里也不是沒有不長腦子，想要借著寵愛奪她的權(quán)乃至取而代之的傻子。

    因為慶王本人就是個傻子，所以他遇到這些人，也根本不會分辨，難免會有犯糊涂的時候。

    又因為他帶回府中的人實在太多，所以里頭什么樣的品種都有，倒是讓賀星回好好見識了一番人類生態(tài)多樣性，也積累了豐富的應(yīng)對方案。

    慶王府的后院能變得這么和諧，慶王本人會是如今這般識趣的性子，都是那些年賀星回費心調(diào)-教出來的。

    “把人請到偏殿來。”賀星回吩咐道。

    葉貴妃……盡管她本人很難接受，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葉貴太妃了，她本以為自己會被阻攔在外面，已經(jīng)做好了豁出臉面去大吵大鬧的準(zhǔn)備，誰想一通報，他們就把她放進來了。她又以為賀星回是打算晾一晾自己，誰知一進偏殿，就見賀星回正端坐在上首，捧著茶杯微微出神。

    她穿著黑色的朝服，身上幾乎沒有什么飾品，端坐在那里，卻自然就有一種淵渟岳峙的氣勢。

    葉貴太妃上一回見她，她才剛剛被冊封為皇后，看起來雖然莊重端方，卻也沒有如今這種懾人的感覺。葉貴太妃這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個能夠執(zhí)掌朝政的女人，與她從前見過的，后宮里的那些寵柳嬌花像是兩種生物。

    她會只為了給蘇氏出氣，就做出這種荒唐的決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