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帝命他打開窗戶，北地寒冷刺骨的夜風(fēng)穿堂而入，吹去一身冷汗，讓江帝倏地清醒了許多。

    江帝這些年頭疾嚴(yán)重，經(jīng)常會于睡夢中驚醒。

    柳公不敢問帝王夢中內(nèi)容，但隱隱猜測，和一些舊事分不開。這暮云關(guān)上下，人人都覺得陛下是為楚王而來，但柳公知道，江帝是接到烽火臺陷落的消息，連夜趕赴暮云關(guān)的。太子墜崖失蹤的那一月，陛下也是如此，經(jīng)常半夜驚醒，并將所有銀衣衛(wèi)都派入了陳國邊境。

    “朕夢到了那年獵苑。”

    江帝突然開了口。

    柳公一愣，有些不敢接話。

    “王驍告訴朕，那些刺客的手臂上，有椴木標(biāo)志?！?/br>
    “朕實在太恨他了，朕鬼迷心竅，覺得那些刺客，一定和他有關(guān)，一定不會傷害太子?！?/br>
    “朕當(dāng)時，完全可以讓銀衣衛(wèi)將那些刺客全部斬殺，可朕沒有。”

    江帝眼底浮起戾色。

    “朕想找到他，把他抓回來！”

    “朕故意讓那些刺客擄走太子，想順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可當(dāng)蘊(yùn)兒真被擄走之后，看著空蕩蕩的太子攆駕，朕忽然感到害怕。”

    “朕忽然想到，萬一那些刺客，和他無關(guān)，萬一那椴木標(biāo)記，只是意外怎么辦。朕當(dāng)時就后悔了?！?/br>
    “銀衣衛(wèi)追蹤到一半，突然失去刺客和蘊(yùn)兒蹤跡，朕真的慌了，真的慌了——”

    江帝手掌緊緊扣著膝上衣袍，指節(jié)泛白，手背上暴起一條條青筋。時隔多年，他仍可清晰的體味到那種錐心之痛。

    這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那種痛，漸漸變成一根根帶著毒刺的荊棘，經(jīng)常于夜深人靜時，一下下，反復(fù)刺穿他心房，將他的心扎得血rou模糊。

    “陛下?！?/br>
    柳公忙近前，抓住江帝的手。

    顫聲道：“幸好小殿下最終無事，平安歸來了，不是么？”

    “陛下，還有機(jī)會彌補(bǔ)?！?/br>
    “彌補(bǔ)……”

    江帝喃喃念著這兩個字。

    忽然道：“可朕今日，又沒忍住打了他。朕還說，永遠(yuǎn)不會疼愛他，只會疼愛楚王，朕還晉封了楚王?！?/br>
    “他一定會怨怪朕的。”

    “賢王?！苯酆鋈焕淅涿蚱鹱旖牵骸澳莻€蠢貨，和‘賢’字有什么關(guān)系，傳朕的旨意，廢除江瑯賢王封號，依舊降為楚王。”

    **

    隋軍大營外的荒僻處，樂師領(lǐng)著一個道士模樣的人來到陳麒面前。

    陳麒背手而立，通身隱在黑色斗篷中，問：“你認(rèn)識鄭賢？”

    道士點(diǎn)頭：“小人與鄭賢同時進(jìn)入觀中修行，一直同住一室。大約一年半以前，他稱有急事要外出一趟，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陳麒道：“他已經(jīng)死了?！?/br>
    道士一愣，露出意外和悲傷色。

    “果然，小人早勸過他，如今世道險惡，不要輕易出去招惹是非，他就是不聽，還總幻想著要發(fā)大財，大富大貴，和那些達(dá)官顯貴一樣，仆從環(huán)繞……”

    陳麒問：“他離開前，有沒有交給你什么東西？”

    道士一路受樂師要挾而來，情知沒有選擇余地，道：“他臨行前，的確交給過小人一封信，說信中內(nèi)容，涉及他身家性命，讓小人務(wù)必妥帖保管?！?/br>
    “后來他失蹤，小人心中害怕，便隱姓埋名，換了道觀修行，誰料……”

    道士瑟瑟看樂師一眼：“還是被二位貴人找到?！?/br>
    陳麒道：“廢話就別說了，該給你的好處，我一分不少。東西呢？”

    第110章 火焚青雀9

    陳麒握著信回到營中。

    夜色濃黑，陳麒把信擺在案上，沒有立刻拆開，而是靠坐在椅背上，沉思著。

    樂師默默跟在后面，問：“大人當(dāng)真想好了么？”

    陳麒微掀起眼皮。

    “怎么？你覺得我做的不對？”

    說話間隙，他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茶。

    樂師道：“其實，南北和談，并不影響大人在隋國的地位，大人好不容易才在隋國朝中站穩(wěn)了腳跟，當(dāng)真要鋌而走險，走這一步么?！?/br>
    這封信里，究竟寫了什么內(nèi)容，在拆開之前，無人知曉，可若真如鄭賢所說，他掌握著關(guān)于江國太子身世血脈的重要證據(jù)，那這封信的內(nèi)容，很可能是一個會禍及很多人的大秘密。

    這樣的秘密，太燙手，也太危險了。

    陳麒端起茶碗，咕咚飲了一口茶。

    道：“青珺，你知道，我等這一日，等了多久么。準(zhǔn)確來說，我辛苦籌謀這么多年，其中一半的動力，都來自將此人踩到腳下的決心。”

    樂師一愣。

    這是大人第一次用如此隨和的語調(diào)喚他的名字。以樂師身份跟隨在大人身邊這么久，他都快忘記自己原本的名字了。

    樂師從陳麒平靜的語調(diào)里聽到了報復(fù)的快感。

    樂師遲疑道：“大人和江國太子有舊怨么？”

    陳麒沒有回答。

    但陳麒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寒風(fēng)凜冽的冬日，他捧著新作的厚厚一沓文章，站在蘭馨宮的宮門前，期待著里面那位以德名著稱的江國太子，能打開宮門，讓他進(jìn)去，閱讀欣賞他的文章，賞他一口飯吃的情形。

    他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子，他的父親，是個昏聵無度的老色鬼，寵幸他的母親，只是為了發(fā)泄獸.欲，根本沒打算負(fù)責(zé)。王后張碧華善妒，他自出生起，就和母親一起，被驅(qū)趕進(jìn)冷宮的馬圈里居住，受盡宮人白眼。

    他的母親宮婢出身，沒什么見識，日日只知以淚洗面，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他那個色鬼父親還能想起他們母子。

    他感到可憐又可悲。

    他日日發(fā)奮讀書，挑燈夜讀，就是希望能有一日，能憑借自己的本事，帶著母親脫離苦海，在世上找到一處立足之地。

    江南很大，天下很大，他不必囿于一個陳國。

    禮賢下士、德名遠(yuǎn)揚(yáng)的江國太子讓他看到了希望。

    當(dāng)時江南名士口口相傳，說江國太子正在招募門客，不限出身，不限家世，只要有才者，皆可入蘭馨宮，得百金賞賜，成為江國太子的座上賓。

    他和母親商議之后，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偷偷離開陳國王宮，來到江國。

    他曾在街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江國太子攆駕，只是仰慕江國太子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根本沒來得及靠近，便被侍衛(wèi)驅(qū)趕，無奈之下，只能到蘭馨宮外等候。

    他頂著寒風(fēng)，在蘭馨宮外等了整整三日，手腳都凍得失去知覺了，好不容易把辛苦作了大半年的文章奉上，最終，只換來一句“策論尚可，然民情如水，不宜急功近利?！?/br>
    他耗費(fèi)無數(shù)心血寫出的對策，竟然被對方說成“急功近利”。

    同行的士子都嘲笑他見識淺薄，名利心太重，入不了江國太子的眼。

    他望著蘭馨宮清貴森嚴(yán)的兩扇門，正如那高坐攆駕中的江國太子，高高在上目中無塵的姿態(tài)，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恥辱。

    比過去二十多年，在陳國冷宮馬圈里所遭受的一切更深重的恥辱。

    就因為出身不同，對方生來便享受萬民敬仰，世人追捧奉承，輕飄飄一句話，就能把他踩進(jìn)塵埃里，讓他如跳梁小丑一般，任人恥笑。

    什么禮賢下士，馨德無雙，全部都是用來沽名釣譽(yù)、誆騙世人的假話罷了，正式來蘭馨宮拜訪之前，他曾用化名參加多個文人聚會，文章得到眾多學(xué)子甚至是名師大儒的一致好評。他自信他的文章水平，遠(yuǎn)超同行大部分學(xué)子。

    然而那年僅十幾歲的江國太子，竟然瞧不上他。

    一個與他交好的學(xué)子勸慰他：“依在下看，陳兄落選，并非因為陳兄文章寫得不好，而恰恰是因為寫得太好?！?/br>
    “正所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這天下誰人不知，江國太子十一歲所做《江都賦》名揚(yáng)天下，被天下士人封為圭臬，爭相傳抄，江國太子也因此籠絡(luò)了無數(shù)學(xué)子的心。若此時，有一篇比《江都賦》更好的文章問世，陳兄說，這江國太子會怎么做？”

    “人人皆有自己的私心，這江國太子自然也不例外。陳兄身負(fù)大才，不必計較這一時得失，只要遇到真正賞識陳兄的伯樂，終有一飛沖天之時?！?/br>
    這話給不了他絲毫安慰，反而讓他更加憤恨不甘。

    更加痛恨那個高高在上，號稱禮賢下士，實則虛偽又善妒的江國太子。

    他盤纏用盡，一路步行回了陳都，因為他擅自私逃出冷宮，他的母親遭受杖刑，險些一命嗚呼，他回去后，立刻也遭到宮規(guī)懲戒。

    他的母親抱著傷痕累累的他，失聲痛哭，怨怪他不該異想天開，貿(mào)然去江國謀出路，而應(yīng)該學(xué)其他不受寵的公子一樣，去設(shè)法討好他的父王。

    “人家是身份尊貴的宗主國太子，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怎么會看上你一個庶子呢。”

    母親戚戚怨怨。

    庶子！庶子！

    這是從小到大，母親最常在他耳邊念叨的兩個字，他第一次沖母親發(fā)脾氣，告訴她，即使他是庶子，有朝一日，也一定會將那個高高在上的江國太子踩在腳下。

    宮人聽說此事，也過來奚落嘲諷他。

    “江國太子身邊不缺人才，說不準(zhǔn)缺一個馬奴呢?！?/br>
    “你既想得到賞識，根本不該去作什么文章，而應(yīng)該跪到地上，給江國太子當(dāng)腳踏啊。若能再學(xué)那哈巴狗叫上兩聲，說不準(zhǔn)江國太子會多看你一眼?！?/br>
    宮人哄笑聲，猶如穿腸毒藥，讓他心中仇恨瘋狂滋長。

    他有了比出人頭地，比報復(fù)他那個色鬼父親更遠(yuǎn)大更堅定的目標(biāo)，那就是將江容與踩到腳下。

    他辛苦籌謀了這么久，如今目標(biāo)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豈能輕言放棄。

    即使冒險，他也要一試。

    陳麒拿起了案上的信。

    樂師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大人?！?/br>
    “拿開。”

    陳麒面無表情拆開了信，等看到信上內(nèi)容，瞳孔輕輕一縮，先是難以置信，繼而露出狂喜色。

    他手掌激動顫抖，繼而因興奮而哈哈大笑。

    “江容與，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污點(diǎn)。”

    “什么德名遍天下的容與殿下，只要我將這個秘密公之于眾，你便再也無顏面對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