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沒想到還能有售后服務，本來還有點憋屈，現(xiàn)在一下子都沒了。熱情的說：“好好，姜主任，感謝你感謝你。等這批茶下來，我給您好好炒一鍋茶。您愛喝紅茶還是綠茶？我綠茶炒的更好一點，紅茶還不行?！?/br>
    “就綠茶吧。我按市價給你?！?/br>
    回桃花鎮(zhèn)的路上，姜明光想著這牛二怎么也都算“城里人”，也沒那么皮厚或是不講理，還算好處理的。家暴嘛，就像牛二說的，大男人誰不打老婆？男人揍老婆，天經(jīng)地義！就連錢老鄉(xiāng)也覺得錢翠花被丈夫家暴不算個事，不值得婦聯(lián)的同志專門下來一趟。

    唉！難??！

    重要的還是要群眾明白，男女平等，做丈夫的并沒有權利揍妻子，反之亦然。

    牛二的問題是他是有其他需求，打老婆純粹是因為沒有達到目的，錢翠花不想離婚，她這個婦聯(lián)主任也沒辦法，總不能把錢翠花拖去離婚吧？政府部門說起來是“為人民服務”，而不是“強迫人民接受”。

    婦聯(lián)的工作尤其難，因為婦聯(lián)自己本身沒有強制執(zhí)行的權力，但接觸的卻又很多都是需要強制手段的事件，尤其家暴在我國不算公訴案件，是自訴案件，情節(jié)嚴重才能轉成公訴案件，比如要是把配偶打死打殘，才能由法院提起公訴。這就導致婦聯(lián)在實際工作中往往因為當事人的態(tài)度不得不輕輕放下，看上去婦聯(lián)就像是不干人事、不頂用的國家部門。

    難呀！

    至于讓兩個孩子回學校上學，婦聯(lián)全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聯(lián)合會”，工作內(nèi)容包括婦女和兒童，也不算插手教育部門的事。

    家暴只有一次和無數(shù)次，錢翠花不懂這個原理，又舍不得離婚，她只能怒其不爭，想辦法讓牛二達成目的，希望這個男人好歹有點良心吧。

    雖然男人的良心實在不怎么可靠。

    回了辦公室，寫寫報告，讓辦事員小張將兩包茶葉分開，分了半包給陳書記，半包給縣公安局，半包自己辦公室，半包給了宗齊光的文旅辦公室。

    宗齊光這個主任挺輕松的，看看報紙，看看檔案，一天混過去了。

    收了茶葉，宗齊光認真寫了一張紙條，叫小張帶給姜明光：

    “姜主任：茶葉收到，感謝你對同事的關心！

    革命戰(zhàn)友宗齊光”

    姜明光看了紙條，搖搖頭。翻過來，紙條背面還有字：“媳婦兒，晚上吃魚?！?/br>
    五點半，到點，下班。

    宗齊光早幾分鐘溜走，上樓到她辦公室門外。

    “哎喲，宗主任，來接我們小姜主任下班呀？”史大姐樂呵呵的說：“你們年輕夫妻呀，感情真好！”

    宗齊光笑笑。

    史大姐倒也知趣，沒再說什么，很快走了。

    倆人手拉著手下樓，剛巧遇到陳書記也在他們后面下樓。

    陳書記顯然很高興，“瞧你倆，下個樓還得手拉手，哎喲！年輕人就是好！”

    他倆笑著跟陳書記打招呼，一起下了樓。

    陳書記低調(diào)的開了一輛舊的桑塔納，很快走了。他住在桃花鎮(zhèn)目前唯一的居民社區(qū)里，有一個大套，說是大套，現(xiàn)在還沒有流行一百平方米以上的大套，也就八十平方。

    回了家，先去開煤球爐的爐門，燒一壺熱水，灌暖水瓶。

    洗手間里多了一只新的木浴桶，散發(fā)出桐油的氣味。

    等著水開的同時，淘米、殺魚、擇菜、洗菜。

    一頓飯花了一個小時，做了半鍋米飯、一鍋魚湯、兩個素菜。

    吃過飯，泡壺新茶，聊聊天，聽聽收音機，看看小說。

    “要買電視機嗎？”宗齊光問。

    “買吧，看看新聞聯(lián)播。”

    “今天下鄉(xiāng)做什么去了？”

    “調(diào)解了一樁——家庭內(nèi)部沖突?！毕肓讼?，干脆直接說了，“就是家暴?！?/br>
    第55章

    宗齊光倒是沒覺得驚訝,只點點頭，“為難你了，媳婦兒?！?/br>
    “以前我總認為怎么這些被家暴的女人怎么不離開??？現(xiàn)在想想,我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br>
    “嗯，首先是個經(jīng)濟問題,要是能養(yǎng)活自己倒是不愁?！?/br>
    “還有孩子。今天這個當事人雖然沒有明說,但總歸是為了孩子更多一點，想著孩子需要父親，再有就是離婚后肯定會有人說‘看！她離婚了！’,仿佛離婚就是什么可怕的或是羞恥的事情一樣。要知道就是古代官府也還允許離婚呢,叫‘合離’。兩個人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唄,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像你想的這般通透的人沒有幾個?！?/br>
    “兩個人結婚了,應該就像爸爸說的那樣,互相扶助,而不是成為另一方的附屬物；也沒有誰離開誰就活不下去的道理。世上大道千千萬,總有辦法能活下去。就比如今天這個當事人,她和丈夫一樣都是要在茶園工作的,現(xiàn)在他們改了,不計工分了，而是計件,就是算重量，一天采茶多少斤,女人手腳麻利,一天采茶比男人還多呢。茶園怎么開工資的？我沒問,不過夫妻倆應該收入差不多。要是肯離婚,兩個孩子一人帶一個,就是孩子苦一點，別的也沒什么。”

    “那你最后怎么處理的？”

    “也沒辦法，”姜明光嘆氣，“就讓男的寫了保證書，再打老婆主動罰款?！?/br>
    宗齊光失笑，“這可不是什么好辦法。”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不算什么解決方法嗎？但當事人不愿意離婚，我也沒辦法?！?/br>
    “還是要想一個根本性的解決方法。”

    “解決方法我是有啊，男人第一次動手打老婆的時候，老婆就該狠狠揍男人一頓，我保證下次男人再想動手之前會好好想一想，敢不敢動手?！?/br>
    宗齊光鼓掌大笑：“確實是個好辦法！”

    農(nóng)村男人打老婆常見，能往縣婦聯(lián)跑的不多。玉龍縣下屬20個鄉(xiāng)鎮(zhèn)，人口40多萬，其中一半是女人，那就是20多萬人，事情還是很多的。

    目前來說婦聯(lián)做的最多的事情是聯(lián)合各中小學和縣教育局，挨家挨戶動員失學兒童入學；另外準備開展從縣到鄉(xiāng)鎮(zhèn)的“三八節(jié)”婦女文化活動，讓縣婦聯(lián)的副主任做個策劃案；準備安排女性生產(chǎn)骨干進修炒茶技術，讓下面的茶區(qū)推薦人選，還要推薦炒茶師傅；要準備每年的婦聯(lián)干部進修課程；挑選貧困女性重點扶貧；

    加強與計生部門的聯(lián)合工作，宣傳推廣計劃生育這項基本國策，還要跟計生部門做一個聯(lián)合的講座，要求計生部門不得粗暴執(zhí)法，一定要以勸說為主，不能出現(xiàn)將大月份孕婦直接拖去鄉(xiāng)村醫(yī)院墮胎的行為；如果出現(xiàn)計生人員粗暴執(zhí)法導致孕婦死亡的事件，將開啟“問責”程序。

    縣計生委主任也是女性，當即表示不服，直接去問了縣長；縣長推給了縣委書記，縣委書記表示，決不允許出現(xiàn)計生工作中簡單粗暴的做事辦法，出人命肯定要問責，要一層一層的追責，哪怕追到他這個縣委書記也是一樣。

    計生委主任也趁機提條件，那么超生問題就不能卡的太嚴，指標也得按人口比例來，不能隨便定；還有，完不成怎么辦？

    于是陳書記臨時找了婦聯(lián)和計生委的四名正副主任來開會。

    姜明光早看過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胸有成竹，“我縣育齡婦女若干萬人，其中18歲到40歲婦女若干萬人，已婚占90%，已婚已育占80%，未婚不用管，已婚未育要求第一胎開生育證；重點在已婚已育的這80%。我省的計劃生育政策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一孩，農(nóng)業(yè)戶口二孩，只有一孩的要求二胎間隔至少三歲到五歲；已有二孩及以上的才是重點工作對象?！?/br>
    計生委主任說：“尤其是二女戶，這幾年躲出去超生的有若干戶，不住在縣里，我們也管不了?！?/br>
    陳書記說：“他們不回來，我們確實也沒法管。要是回來了——”看了看姜明光。

    “回來了就罰款，定一個額度，一個孩子多少錢。不然怎么辦呢？生都生了?！苯鞴鉄o奈的說：“超生游擊隊的問題也不是我們一個縣的問題，還是要改變?nèi)罕姷挠^念，生男生女都一樣。這就要從政府做起，從政策上做起。生男孩當然沒問題，娘家婆家都高興，家里也有了20年后的壯勞力；但生女孩也沒有什么不好啊，誰不是女人生的呢？”

    陳書記便笑了，“對對，小姜主任說的對?！?/br>
    “壯勞力還得20年后才能用得上，所以生男生女實際在孩子未成年之前，差距不大。不如這樣，”姜明光笑笑，對計生委主任說：“我和劉主任也商量了，希望縣政府能給一點實際的獎勵。劉主任，你來說吧。”

    計生委劉主任說：“城里獨生子女家庭自愿只生一個孩子的，有‘獨生子女光榮證’，還有‘獨生子女費’，我和姜主任的意思是，單女戶再多給一份‘獨生女費’。獨生子女費是父母各一份，獨生女可以再給女兒一份，希望縣財政能夠支持?！?/br>
    陳書記有些意外，“這條可以考慮，我會跟縣財政看看能否有財力支持?！?/br>
    姜明光又說：“隨著科技的進步，男女體力差異會越來越小，就比如前幾天我到貓貓斗處理一樁家庭糾紛，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女茶工的工作量跟男茶工差距不大，她們采茶手輕，速度又快，單位時間采茶量超過了男茶工。這也是為什么茶園里大多都是女茶工的原因。”

    “對對，你說的對?！?/br>
    “從經(jīng)濟原理上來說，一個家庭里雙方經(jīng)濟能力差距過大，肯定是家庭不穩(wěn)定的最大因素，咱們讓女人賺的錢跟男人差不多，這樣從根本上改變重男輕女的行為可能要容易不少?！苯鞴庵斏鞯恼f。

    陳書記沉吟片刻，“我懂你的意思了。確實，我們現(xiàn)在的工作方向是扶貧，扶貧其實是不應該分男女的?！?/br>
    “‘□□’不管什么年代都是第一位的，咱們國家不能再亂了，也不可能再亂。家庭穩(wěn)定才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家庭想要穩(wěn)定，就要盡量讓女性有經(jīng)濟能力，這樣她們在家里才能有家庭地位，如此才能減少家庭矛盾。如果我們?yōu)榱擞嬌笜撕唵未直┑墓ぷ鳎瑒荼貢斐扇罕姷牟粷M。”姜明光說的頗是委婉。

    “那你說說，還有什么具體的方法嗎？”

    “要做的很多呀，陳書記，計劃生育要抓，入學率也要抓，現(xiàn)在女童失學率拖累全縣兒童入學率，女孩子就是將來的妻子和母親，她們沒有文化沒有知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說到底又還是重男輕女，男孩可以讀書，女孩子讀書有什么必要呢？這也是不對的?！?/br>
    陳秘書笑道：“你這下子可是什么都要管起來了?！?/br>
    “陳書記，不是我管得多，實在是這些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情，少了哪一個都不行?！?/br>
    “好好，你和小劉下去再寫一個提案，下周交給我，我會在縣委組織會議上提出來，你們——婦聯(lián)、計生委、教育局、學校，都要聯(lián)合起來?！?/br>
    過了幾天，玉龍縣二十個鄉(xiāng)鎮(zhèn)的街頭、各生產(chǎn)隊、各行政村都開始刷標語，內(nèi)容多樣，分別是“生男生女都一樣”、“一人超生，全村結扎”、“計劃生育，丈夫有責”、“女扎要得病，男扎還能行！”、“持證生育光榮！”、“少生孩子多種茶”；還有很書面的“計劃生育是每個公民應盡的光榮義務”、“九年義務教育，一個都不能少”等等。

    作者有話說：

    計生口號是網(wǎng)上找的，有的計生口號很嚇人。

    第56章

    至于獎勵政策,縣財政表示錢不夠用啊，玉龍縣是貧困縣，每年的財政收入都不夠支出的,全靠國家撥款。不說一分錢掰成八瓣花吧，反正是沒有這筆錢的。

    不過過了兩周,還是批下來這筆費用,說起來就算一個月生1000個新生兒，也頂多只有500個女孩，一個女孩一個月有6加3元獨生子女費,實際6元獨生子女費本身就包括在計生獎勵費用里,縣財政實際支出的只是每個月3元一年36元的“獨女費”，而有幾戶家庭能自愿放棄第二胎可能的兒子呢？只怕沒有。

    想通了這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這份“獨生女費”很可能一年頂多支出幾千元,對以“百萬”為單位的縣財政支出來說,不值一提。

    姜明光又跟計生委劉主任商量,是不是接下來繼續(xù)推“二女戶”的獎勵？

    “如果兩個男孩,不用說的,一般都自覺不生第三胎了。一女一子也基本沒事,重點就是二女戶,咱們還是要想想辦法，不能讓二女戶跑出去偷生?！眲⒅魅握f。

    “是啊,正常只生兩個孩子，咱們縣的生育率是會很正常的,性別比例差別也不會太大。福利院現(xiàn)在每個月都還能收幾個被扔掉的女嬰,這塊兒可是屬于我的管轄范圍。劉姐,你說,一個母親怎么能舍得扔掉自己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

    劉主任年紀也不算大,剛過40歲?！鞍?！誰不是這么說呢？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哪個當媽的愿意就這么扔了？為什么？就因為她不帶把嗎？還不都是男人、婆婆硬要扔掉的。造孽哦！”

    “婆婆是喜歡孫子，公公不也是希望有個帶把的孫子嗎？”姜明光說：“這事主要還是男人想‘傳宗接代’的思想作祟。他們心里就認為女兒將來是要嫁出去的，是別人家的人，所以是‘賠錢貨’，這個思想太腐朽了！就比如說，將來女兒要是像大姐你這樣，成了國家干部，難道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嗎？”小小拍一記馬屁。

    劉主任果然高興的笑了，“小姜主任你這是在笑話我。”

    “哪里啊，劉大姐現(xiàn)在就是國家干部啊，很光榮的?！?/br>
    劉主任嘆氣，“你是不知道哦，我們計生委的最招人恨，為什么？不讓他們生兒子唄！”

    “那就是他們觀念陳舊。劉大姐，我是想讓文旅辦公室的那些筆桿子給我們寫一個宣講稿，現(xiàn)在不是每個村都有廣播站嗎？要求每個村都要宣講計劃生育的制度，為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樣，不都是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嗎？當父母的不要偏心，不然不還有‘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句話嗎？你對自己的女兒跟對兒子一樣好，對兒媳婦也好，那兒媳婦但凡有點良心，也不至于讓兒子‘忘了娘’，這不是‘多贏’的事兒嗎？”

    劉主任忙說：“什么？多銀？啥呀？”

    姜明光笑著說：“你支持我的工作，我支持你的工作，這叫‘雙贏’。我倆把自己的工作做好，縣長和書記的工作也好做了，這叫‘多贏’，意思就是大家都有利益，都是贏家，這個就叫‘多贏’?！?/br>
    劉主任一拍巴掌，“還是你們讀過大學的高材生有學問！”

    姜明光莞爾一笑，“教育很重要啊，就比如我們婦聯(lián)接下來要安排一些科技專家來辦講座，那得給專家‘辛苦費’的，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金錢嘛。劉大姐，你家孩子以后也要好好讀書，出去上個大學?！?/br>
    劉主任一臉謙虛，卻又按捺不住驕傲，“我家的小子太貪玩，倒是丫頭讀書還行，也聽話。”

    “好好念書，將來啊，不提什么報效國家，有知識就有錢，你說是吧，劉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