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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90節(jié)

    “就是,還有得看呢。”

    “所以當(dāng)真是城主回來了?”

    “你這話問的, 眾所周知, 那寧懷衫和方儲跟著城主的時間最久, 怎么都算是心腹了吧?就連他倆先前都打不開雀不落的大門, 還有別人能開?”

    有人順嘴譏嘲道:“說到這個,我又要嘆一句可憐了?!?/br>
    “誰可憐?”

    “姓寧的和姓方的啊?!?/br>
    “哦……此話怎講?”

    “我聽聞之前蒼瑯北域崩毀,那寧懷衫和方儲出了城?”

    “出了。我那日剛好回城, 瞄見了一眼,也沒帶多少人,我還以為就是尋常出個門, 覓點活人。現(xiàn)在想來,沒準(zhǔn)兒真是去蒼瑯北域了?!?/br>
    那譏嘲的人又接話道:“所以說又蠢又可憐, 都修了妖魔邪道了,居然講忠心。忠心又能怎么樣,跟了那么多年, 連個進(jìn)門的資格都沒有, 城主眼里的兩條狗罷了。”

    寧懷衫亂扔符紙盯著院外動靜時,恰巧借著紙符聽到了這么幾句。他手里動作頓了一下, 過了片刻,撇著嘴翻了個白眼。

    其實當(dāng)年城主剛出事時,他心里確實生出過這種想法。任誰兵荒馬亂回到住處,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門都進(jìn)不去時,都會感到喪氣和介懷。

    也是那時候,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一直留在雀不落并不是全然出于畏懼,而是真的有點把這里當(dāng)家了。

    所以他格外生氣。

    他這人脾氣本來就差,那陣子更是狀如惡犬,逮誰咬誰。結(jié)果咬到了方儲頭上,被方儲摁著狠狠打了一場。

    那是真的……血都被打出來了。

    當(dāng)然,方儲也沒落著好,兩人打完,又一并閉關(guān)休養(yǎng)了好一陣子。

    就是在閉關(guān)的時候,方儲跟他說:“等出了關(guān),你自己滾去試。一試你就知道了,雀不落那道把咱們也擋在外面的封禁不是城主落的,應(yīng)該是雀不落自己封的。”

    后來寧懷衫真去試了,差點把命試進(jìn)去半條。

    于是他又跟方儲打了一場,又一起閉關(guān)了兩個月。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方儲說得對。

    照夜城其他人或許辨認(rèn)不清、也不會費那心思去辨認(rèn),但他和方儲對城主的禁制氣息太熟悉了,那確實不是城主落的。

    這點讓他心情好了一些。

    也是從那天起,他和方儲都覺得“雀不落”這個地方不一般,多少沾點靈。

    那時候方儲就說:“沒準(zhǔn)往后有人會盯上雀不落,封禁了也好?!?/br>
    果真一語成讖——新城主封薛禮一來就盯上了。

    照夜城少有人知曉,寧懷衫和封薛禮其實交過手,就是在薛禮想要進(jìn)雀不落的那天。

    方儲常說寧懷衫“狗脾氣”,寧懷衫自己也認(rèn),他的個頭和模樣因為煉毒的關(guān)系停在少年時期,于是脾性也定格在了那時候,沉不住氣。

    他自打聽了方儲的話,覺得“有人會覬覦雀不落”,有事沒事就去雀不落附近“巡邏”,于是便同封薛禮撞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封薛禮的模樣。

    那人渾身都充斥著一種違和感,因為出身仙門的關(guān)系,生了副標(biāo)致的“道貌岸然”臉,頸上卻有一大片紋繡,紋的還是花,一直蔓延到左側(cè)下半張臉。有一筆剛好紋在嘴角,就顯得他那邊嘴角始終是彎著上翹的,而另一邊又很平直。

    寧懷衫看了一眼就覺得別扭得很,十分不討喜。更何況對方還想進(jìn)雀不落,那便是萬分不討喜。

    其實寧懷衫本可以靜觀其變,等封薛禮自己被禁制打回來。但他壓不住火,罵罵咧咧就沖上去了。

    好在他虎得有限,還知道利用一下雀不落的自封。

    照夜城的人都知道封薛禮被雀不落的禁制斷過一只手,養(yǎng)了很久才養(yǎng)回來。但沒人知道,那是寧懷衫連激帶引的結(jié)果。

    不過那天的寧懷衫更慘一點,差點丟了命。

    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為他承接對方殺招的時候,身體里陡生一道屏擋,護(hù)了一下靈。

    寧懷衫起初不明白這屏擋從何而來,后來連續(xù)幾日他都凍得打顫,如墜冰窖,這才漸漸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來到雀不落的第幾年來著?有一次修習(xí)出了岔子,反反復(fù)復(fù)病了好些天。那陣子他頭腦混沌總犯錯,某日就被城主叫住了。

    那時候他怕烏行雪怕得要命,看見對方抬手,登時覺得自己要死了,嚇得閉上了眼。結(jié)果就感覺頭頂被拍了一掌。

    那一掌其實不重,但落下的時候,仿佛當(dāng)頭潑下一大桶冰水,連血都凍住了。

    寧懷衫當(dāng)時打了個激靈,過了半天才滿臉蒼白地睜開眼,問城主:“這是什么?”

    城主睨了他一眼,道:“還能是什么?懲罰啊。”

    后來回想,那語氣頗有點嚇唬人的意味。但當(dāng)時的寧懷衫是真的怕瘋了,總覺得城主在他身上下了術(shù)法。以至于后來一整年,他都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發(fā)作、爆體而亡。

    再后來遲遲不見任何動靜,他便忘了。直到承接封薛禮殺招時才又想起——那道關(guān)鍵時刻保命的屏擋,或許就是城主當(dāng)年下的術(shù)法。

    城主脾氣陰晴不定,那一下很可能是因為那日心情尚可的隨手之舉,說明不了更多。

    可是……

    看,沒人把他和方儲當(dāng)狗。

    照夜城里沒有邪魔會論感情,但是偶爾也有人值得一點點忠心。

    所以他才會心甘情愿地去闖蒼瑯北域,如今又心甘情愿地坐在臺階上守門,然后翻著白眼,聽院外那群覬覦者譏嘲叫囂。

    他又捏了兩道符,一道繼續(xù)探著方儲的蹤跡,一道探出院外。

    就見那些邪魔妖道圍聚著這里,卻只動嘴不動手,像某種隱性的僵持——誰都想知道歸來的前城主還有昔日幾成威力,想知道如今解了封的雀不落能不能進(jìn)。

    但他們沒人想當(dāng)?shù)谝粋€,于是都在等……

    “慫的?!睂帒焉浪餍猿罂可蠅?,枕著手臂翹起了腿,嗤嘲著那些人,權(quán)當(dāng)看戲。

    沒過片刻,有人終于忍不住動了——

    動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封薛禮那個笑面下屬。那下屬整日彎著眼睛、彎著唇,像三條細(xì)長的弧。那表情仿佛是固封在他臉上,幾乎從沒變過。因此得了個名號,叫做“笑狐”。

    笑狐一抬手,一柄彎月似的刀便閃著銀光橫掃出去,直沖雀不落。

    就聽當(dāng)——的一聲重響!

    刀刃于虛空中撞上結(jié)界,就見金光迸濺,泰山般的威壓驟然蕩開。

    只見銀光一閃,刀刃已經(jīng)被撞了回來。

    因為威壓太盛的關(guān)系,被撞回的刀刃力道更大,速度更快,疾如電光。

    破風(fēng)之音呼嘯而過的瞬間,有兩個離得近的人來不及閃躲,被刀風(fēng)掃到,身形驟然僵直。

    他們譏嘲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下一刻頭顱一歪,整個腦袋便滾落下來。

    笑狐正抬著手要接彎刀,看見那一幕渾身一緊,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收回手了。他只感覺手掌一涼,想要握住刀,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怔了一下,看見半只手掌“啪”地掉落在腳邊。

    雀不落四周明明落滿了人,卻在那一刻陷入死寂,良久之后,又驟然沸騰起來。

    寧懷衫二郎腿也不晃了,“嚯”地直起身。

    就見那笑狐攥著自己的手,朝雀不落深深看了一眼,轉(zhuǎn)頭便消失在夜色里,不出意外是去稟明封薛禮了。

    寧懷衫朝臥房的窗欞看了一眼,糾結(jié)要不要同房里的天宿說一聲。

    雖然在他眼里,狗屁封薛禮抵不上他家城主一根手指頭,本不用怕。但他總覺得對方妖得很,古里古怪看不透。

    他走到窗欞邊,手都抬起來了。忽然想起當(dāng)年方儲的勸告。

    方儲說:“千萬不要在劫期敲城主窗戶,哪怕只是通稟兩句話也不行?!?/br>
    寧懷衫當(dāng)時還納悶:“為何?你干過?”

    “干過?!?/br>
    方儲當(dāng)時豎了兩根手指,答道:“一來無人回應(yīng),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城主根本不回話。二來,后來城主解封出來也沒提,我以為他沒聽見,又同他說了一遍,他的表情十分……”

    寧懷衫:“十分什么?”

    方儲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半晌道:“反正很復(fù)雜,別干這種蠢事就對了。”

    眼下方儲不在,但寧懷衫決定聽他一回,忍住了敲窗的手。

    ***

    這一整夜寧懷衫都過得不定心。他始終提防著,一邊擔(dān)心城主劫期出問題,一邊擔(dān)心封薛禮挑這種時候來。

    好在直到第二天晌午,封薛禮都沒來添堵……

    但他還是敲了一回窗戶,因為臨近正午的時候,他放出去的不知第幾張?zhí)綄しK于有了動靜,還是個不錯的動靜——

    他看見方儲回來了,走在通往雀不落的路上。

    那小子不知在過去的那條線上經(jīng)歷了什么,乍看起來十分疲憊,面色蒼白,倒是斷臂已經(jīng)長好了。

    不過探尋符畢竟比不得rou眼,只能感知個大概,具體還得進(jìn)門再說。

    然而……

    天宿的結(jié)界將整個雀不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寧懷衫并不知道怎么放方儲進(jìn)門,但他更不可能任由方儲在外面呆著。

    于是他探頭探腦摸到了臥房窗欞邊,徘徊片刻,終于還是抬手敲了窗戶,下意識叫道:“城主?”

    ***

    彼時,寧懷衫所叫的人正抵在蕭復(fù)暄的肩上,瞇著長長的眸子,連呼吸都是抖著的。

    他手指搭著蕭復(fù)暄的小臂,原本寒冷至極的青色早已從指尖消退下去,那雙手白得近乎有些透,但指骨關(guān)節(jié)卻泛著淺淡的紅。

    那是先前攥得太用力又慢慢松懈后的血色。

    同樣的淺淡紅還漫上了他的肩背和脖頸。

    怎么一路變成這樣的,烏行雪已經(jīng)全然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最初還試圖哄騙對方“氣勁就可以”,后來氣勁就變成了極其惱人的東西。偏偏蕭復(fù)暄能感知他所思所想……

    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再到后來某一瞬間,邪魔本能作祟,他咬了一下蕭復(fù)暄的頸側(cè),想要沾上一點血。但那念頭閃過的剎那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

    劫期確實是需要血的,倘若沒有,其他不過是飲鴆止渴而已。他最初想僅止于吻和氣勁,就是怕越深入越焦躁,越剎不住那個念頭。

    他見過那些邪魔弄得滿屋都是血、一片狼藉,然后將吸空的軀殼丟棄的樣子。他厭惡那種場景……

    他無法想象某一天,自己變成坐在那片血泊里的人,而旁邊是蕭復(fù)暄空空的毫無生氣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