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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夕意識到自己對程朝的那種感情叫做“喜歡”時，是在17歲那年的夏天。

    在此以前，那是一種曠日持久又難以言明的復(fù)雜情感，是信任、是依賴、是占有……在此之后，全都指向了愛。

    在最青春的年紀(jì)遇到喜歡的人，并沒有讓程夕感到甜蜜，相反，恐懼將她吞噬，然而恐懼中卻又催生出更多的愛和欲望。

    程朝，哥哥，究竟是哪一步行差踏錯，才讓我對你生出這樣不倫的愛意？

    她回頭檢視十幾年的朝夕相處，方才驚覺親情和愛情已如藤蔓蜿蜒在樹干上，交織纏繞，難舍難分。

    若非要追溯源頭，程夕想，或許她的出生才是最大的錯誤。

    *

    1998年，程萬里的人生中出現(xiàn)了兩個意外。

    第一個意外是他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盡管他口頭上并未聲張，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時腰桿都不自覺地挺直了。

    永安鎮(zhèn)上向來是沒有秘密的，昨夜床頭的私房話，第二天都可能會變成茶余飯后的談資。

    連破洞的毛衣都要縫縫補(bǔ)補(bǔ)穿幾年的人，忽然換上了锃亮的皮夾克，明眼人一看便心知肚明了。

    對于不善言辭的程萬里來說，能在生意場上嶄露頭角，不啻為一個驚喜，更驚喜的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些叔伯堂表、姑舅甥侄們也是可以正眼看人的。

    原本一家人嘛，最好都是一樣的平凡普通，你為工作發(fā)愁，我為生計勞碌，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這樣才能平等地坐在一張桌子上舉杯消愁。

    但程萬里偏偏彎道超車，背叛了這種默契。

    沒落門房里不起眼的那一支，搖身一變，成為同輩們拍馬不及的體面人。

    于是把酒言歡變成了敬你一杯，明面上滿臉堆笑，說著以后請多關(guān)照，背地里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等著看笑話。

    悶驢一個，不過是走運(yùn)而已，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程萬里忽略了那些笑臉下隱藏的妒嫉和不屑。不服又如何，他們手里的酒杯不還是要比自己低一截？

    他把所有的恭維照單全收，人生的高光時刻晃得他頭昏腦脹，恍惚中，票子、車子、房子都近在眼前。

    他只看到遠(yuǎn)處閃著金光的山巔，卻沒低頭看看腳下，也許從此都是下坡路。

    第二個意外是節(jié)育環(huán)錯位帶來的——胡向云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

    在此之前，她和程萬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

    生，還是不生？兩人考慮了很久。

    那還是計劃生育的年代，第二個孩子能否出生，很大程度上并不由父母的意愿決定。生，意味著小心躲藏的孕期，以及不菲的超生罰款；不生，那好歹也是條生命，萬一還是個兒子。

    糾結(jié)到懷孕的第四個月，程萬里暗中托人查了下性別，那人告訴他是個小子。

    他當(dāng)即大手一揮：“生！”

    這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福星，照亮了他在千禧年前飛黃騰達(dá)的美夢。他存了心要讓那些看扁他的人睜眼瞧一瞧，他不光能賺票子，還能再生個兒子。

    程萬里一手撫摸著胡向云的肚子，另一只手摸著程朝的頭：“快，叫弟弟?！?/br>
    程朝張開小小的胳膊抱住胡向云，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抬眼卻看到程萬里的笑漸漸變得力不從心。

    似乎就是從決定生的那天起，程萬里的生意開始滑坡。

    他原本野心勃勃想要擴(kuò)大版圖，結(jié)果投進(jìn)去的錢像浪花落進(jìn)海里，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換來的是家里越堆越多的庫存。

    商海浮沉，哪會永遠(yuǎn)冒尖？程萬里這么安慰自己，轉(zhuǎn)頭又投入更多的資金，卻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短短幾個月，無限風(fēng)光就變成了布滿裂痕的玻璃，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粉碎。

    他依舊不說什么，嘴上卻接二連叁地急出泡來，憑誰問起，都只說是“天氣干燥，上火了”。

    結(jié)果這火氣從冬末一直持續(xù)到初夏。

    酒桌上再也從容不起來，他強(qiáng)撐著把流水似的敬酒灌進(jìn)肚子里，待晚上回家再蹲在院子里吐得天旋地轉(zhuǎn)。

    蹲得太久，起身的剎那，他眼冒金星。白光繚亂，比那位還未出生的福星絢爛多了。程萬里有一瞬間的自我懷疑，或許那孩子不是福星，而是個詛咒呢？

    他晃一晃不清醒的腦袋，把自欺欺人堅持到底。

    對于這一切，胡向云只當(dāng)沒看見。

    她知道程萬里自負(fù)又投機(jī)，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她也心存僥幸，畢竟誰能拒絕別人投來的艷羨目光呢？萬一……萬一程萬里又走運(yùn)了呢？

    虛榮的泡泡折射著夢幻的光彩，彩虹高架，人生晴朗，這樣的滋味太讓人留戀了。

    胡向云唯有一邊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他脆弱的自尊，一邊祈禱好運(yùn)能再次眷顧他們。

    只是等到她快生產(chǎn)時，好運(yùn)也不見蹤跡。

    彼時程萬里的生意已經(jīng)像浸了水的棉花，成為越來越沉重的負(fù)擔(dān)，他不僅把賺到的錢全都砸了進(jìn)去，甚至連家里原本的積蓄都快掏空了。

    他翻一翻空蕩蕩的口袋，不敢告訴胡向云，現(xiàn)在恐怕連超生罰款都湊不出來了。

    福星果然沒有給他帶來好運(yùn)，反而像個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運(yùn)氣。

    他最后的指望全在這個孩子身上，票子、車子、房子都打了水漂，留下個兒子也算面上增光了。

    1999年夏天，程夕出生了。

    是個女兒。